绕过屏风,小床上一个蜷缩在被子里的小身躯。童亚澐走到床边,轻轻拉开被子一角,那回头睁开眼瞇瞇地看着她的女孩,气若游丝地唤声:“妈咪……”
童亚澐满心不舍和愧疚,正打算伸出手摸摸女儿的额头,这小家伙眼尖地瞧见后方,后一秒竟判若两人地,展开那一排门牙和两颗小犬齿叫出:“YUTO叔叔!”
“你怎么会来这里!”小家伙彷似一切病痛都消失了,一把精神回了魂地坐了起来。
宋梓洛站在床尾,拉起笑弧和那浅浅的梨涡,对着女孩挥手道:“因为YUTO叔叔知道妳生病了,所以一起来接妳。”
小女孩欣喜之色跃上眉眼,掀开被子便要下床穿鞋:“那我们回家吧!”
这可不是见色忘娘?
“还没,小语,我们得先去看医生喔!”童亚澐皱皱眉,瞪直了眼。
听到“医生”两个字,小女孩鞋子才穿一半便立即停下动作,垂头丧气地噘起嘴:“小语没有不舒服了,可不可以不要看医生?”
宋梓洛往前一步,停顿半响,遂蹲下身对女孩说:“这样吧!如果小语今天乖乖的看完医生、吃了药,妳可以跟YUTO叔叔许一个愿望。”
“真的?”小女孩抬起头,瞬时眼底闪起星星般闪耀的期待,举起右手小指:“打勾勾!”。
“又打勾勾?”宋梓洛睨着眼笑了出声。
小女孩一副理直气壮,微微抬起了下巴,那清秀的弧度像极了妈妈,双颊鼓起却较妈妈微略稚气丰嫩了些:“对呀,打勾勾这样你才不会耍赖呀!”
宋梓洛转头看了童亚澐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喔!原来是这样,那我一定是忘了跟人家打勾勾,才会被耍赖。”
童亚澐张大了嘴,怒瞪起眼看着这一大一小,那一句揶揄分明冲着她来:“我……才没……”
然而,那两人却是不理会她的怒视,兀自开心地勾勾小指。
童玟语穿好鞋起身,把床边的小书包丢给了妈妈,还主动地牵起宋梓洛的手。千辛万苦养个女儿到这么大,却一句话便胳臂向外弯了,童亚澐只得无奈抓起女孩的东西,跟随在两人身后。
顺利地去了趟童玟语平时常去的小儿科诊所,挂号、问诊,整个过程小女孩乖巧配合得跟她对宋梓洛做的承诺一样。诊所的医生伯伯偶尔有意无意地看着这陌生男子面孔,却识相地甚么都没说。
倒是门前药局领药的时候,因为童亚澐正在帮小语穿上小外套,宋梓洛理所当然帮忙向前领药。那不认识的药师阿姨,一个劲儿对着他连叫了好几次“爸爸……爸爸……”巨细靡遗地交代药物的使用。
一个小误会,将那尴尬的气氛持续地带上了车。空气的僵滞就如瞬间乌云滚滚翻起的天空,秋雨欲来前的闷躁。童亚澐胸口的郁结之气,噎憋着直上喉舌,干涸的唇连声歉意都不知该如何说起。而宋梓洛却仍旧无关痛痒地笑着,便把药包丢给后座上大腿枕着童玟语的她。
“好了!那回去你们住的地方休息吗?刚刚那个停摩托车的地方?”一句话打破车子里的安静。
蓦然回魂,童亚澐才重重地喘过一口气,支吾地回应:“不是!刚刚那……是影印店!我们住……住的地方在……”
“那……就还是麻烦妳继续带路了。”宋梓洛轻快地应和,斜角余光看了一眼后照镜,那大女孩眉间的犹豫一览无遗。
或许他这样的介入对她来说是个困扰,但却竟发现已然阻止不了心中驱策自己往前的意念。
拉长了嘴角的弧线,放轻了手里的动作,让车子开慢一点、稳一点似乎是他从来不曾有的习惯。而下班颠峰时间拥塞的车潮,也让他的车速丝毫无法快得起来。
终于在童亚澐的指示下,车子停在八米街道旁的小巷口。路灯昏暗映照一排五层楼加顶盖的旧公寓,巷子里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几片巴掌大的黄叶便冉冉飘落。
童亚澐施力撑住摊在她身上的小女孩,正准备下车,怀里嘤嚅细声传来:“妈咪,我好想睡觉!”
宋梓洛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车门外,对她说:“我来抱吧!妳看起来弱不禁风,像是快要抱不动的样子!”
绷着神经上了一整天的班,童亚澐确实早已全身痠软、四肢无力。但,这样真的恰当吗?
她讪然地低下头,身体一个倾后,还是让他将女儿抱过手。
走到巷子最后一扇红铁门前,童亚澐再次深吸一口气,拿出钥匙开,低声地道:“就是这间公寓,我们住三楼,有点老旧、有点乱,你……别吓到。”
墙壁斑驳的楼梯间,还留着些许十数年前大地震后的裂痕,灯光昏暗带点诡谲气氛,若不是房租便宜容她住了多年舍不得搬走,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样的公寓里,到底都住了甚么样的牛鬼蛇神。
眼前那身缓缓上梯修长的背影是如此沉稳,厚实肩臂上的小脸蛋安然地闭着眼,让童亚澐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就生怕打搅了这一刻温柔的感觉。
三层楼高的距离,曾是她一个人抱着、背着、牵着童玟语一步一步走上阶梯。一个人的肩膀所承受的重量就算再沉再累,她也没有对谁抱怨过。只是从没想过,如果还有另一个肩膀能来替她分担些重量,那数个无助到几临崩溃的夜晚,就不会独自淌着泪入睡。
而在此刻,一丝贪念涌上心头,却又立即被羞愧淹没。
他说了,他只因为是小语的好朋友,若有甚么错觉,也不过是自己想太多。
落漆的外墙,镶嵌着半面生锈的银色铁门,“吱呀—”地声响打开后,客厅一眼望去空旷的感觉不是因为大而宽,而是因为家具摆设很简单。
除了一张沙发、一个小桌几、一面电视、一台风扇,而紧靠厨房的一侧还有一个餐桌和几张塑胶凳子,虽然看起来都是老旧的家俱,但铭黄色大而亮的向日葵花布巾,不但桌面、电视柜、小坐垫,连桌椅四脚都照顾到,却仍旧看得出主人细腻的心思。
一房一厅的小公寓套房,能再有个小厨和卫浴,对她们母女俩来说实在已经算是相当满足,这是两年前社工协助她一起找到的,本来房东整栋都用来分租给邻近单身的小资上班族,唯一留下预备自用的房间,还堆着些许久未整理的家具。看她们母女单纯,只要小孩不会太吵闹,也就勉强答应让出。
领着宋梓洛走过客厅,童亚澐的脸色显得更为羞怯,低头一抹苦笑道:“不好意思,真的很旧、很乱……”
其实,原本就没太多物品的客厅哪有甚么乱得起来。要说最乱的,就属餐桌上堆散着几支笔和数本东瀛文检定参考书,还有书里笔记的红线字迹。
推开房间的小门,一个木衣柜、小小弹簧床铺着素雅的床巾,还有两个客厅桌布同样花色的向日葵抱枕,十足地就像个简陋学生宿舍。
“把小语放在床上就好。”童亚澐退开了一些空间,让宋梓洛可以毫无阻碍地将童玟语放到床上,便满怀歉意低声道:“谢谢你了,等会儿我还得帮小语煮些稀饭,你可以先回去,就不耽误你的时间。我也觉得很抱歉,但你都看到了,我今天真的无法请你吃饭,不是我刻意要耍赖!”
让一个陌生男子明目张胆走进母女俩的小天地,绝对是绝无仅有的事。而这男人一身笔挺的西装,更显然与这陋室格格不入。男人身上的光芒越是耀眼,越是对比出她的一身寒酸晦暗。童亚澐心理琢磨,最好还是该让他尽快离开,“你……要不要先回去……”
宋梓洛却似是完全没理会童雅澐的滴咕,轻柔地动作帮小语盖上被子。正当转身要走,小女孩突然又瞇瞇地睁开眼,抓住宋梓洛的手依依不舍地说:“YUTO叔叔你要走了吗?”
“小语!不可以这样,YOTO叔叔还有自己的事。”童亚澐皱起眉,微微厉声。
谁知,他竟然挑着眉耸着肩道:“没有呀!我今天已经没有其他的事!”立马打了童亚澐一枪。
床上粉粉脸蛋的小嘴儿撇起,开始老大不甘愿地撒着娇:“YUTO叔叔,你说我乖乖看医生和吃药,就可以许一个愿望,不可以耍赖喔!”
“没问题,YUTO叔叔最不擅长的就是耍赖,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
不明白为何,每次讲到“耍赖”两个字,这男人便要斜斜地睨她一眼,实在让她冏的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妳先去忙吧,我再陪小语说说话。”沉稳而悠缓的声音唤醒她的冏。
只是,让一个不太熟稔的大男人留在她房里,这可妥当吗?
他,当然不像是有甚么不良企图的坏人,她,却也无法丝毫不在意地安稳离开。犹豫了好一会儿,童亚澐方缓缓退出房外。房门半掩,宋梓洛只见她的身影绕到厨房,穿起了围裙,偶尔还探个眼神过来,才问小女孩:“小语不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