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的眼光交会中,笑意盛开如桌布上的向日葵,尴尬忸怩的气氛悄悄地散裂成晶莹碎片,恰恰点缀这小小厅室的恬逸,小小确幸的暖晕。
“偶尔当一次宝宝也不错,是说……你明天还有一次机会。”他端起童亚澐呈给他那一碗热腾腾的稀饭,被那雾气的热烫吓了一跳,才放下了碗筷,兀自打开了那一罐肉松。
“甚么机会?”没意料到他的话语转折,她歪着头问。
宋梓洛咬着筷子,挑了个眉道:“请我吃饭的机会,我晚上住永兴酒店,明天下午才走!”
“明天……小语不知道会不会好一点……”童亚澐浅浅忧色忖度着,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惊呼了起来:“糟糕!我的摩托车还在影印店门口!”
他一脸轻松自在地,一句话便帮她决定了一切:“那我明天中午来接妳们,吃完饭再送你过去牵车。”
“这样……很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你。”她讪然地低下头。
“没办法,谁叫我就为了等一顿饭。”他泰然地耸耸肩。
明明认识才没多久,这样面对面在自家餐桌上同食共餐,感觉却好像已经非常熟悉。
不像朋友、不似家人,就是一种微妙而神奇的连结,让积尘如霜的心与心之间,距离渐渐缩短拉近。
家的感觉太遥远,远到不经意碰触时,心里竟像触电一样的麻痒。耳边似从记忆深处传来母亲温柔地喊着,“吃慢一点,慢一点,不然会消化不良。”
小时候的宋梓洛一直是个任性固执的孩子,常被父亲拎着衣架子屋里屋外追赶,“哪有一顿饭吃那么久,不可以偏食!赶快吃!”那堆满饭菜的小碗,总得与拗着脾气的他对峙上一个多钟头。
但每每在发烧生病的时候,母亲只要熬一锅他喜欢的稀饭,端上一盘肉松在眼前,他便可以十分钟之内快速扒光两大碗。然后枕在母亲的腿上,酣然入睡,隔天醒来,病痛好了大半,又是活蹦乱跳的健壮小子。
被宠溺着的幸福,是来不及抓住的流星,就在他六岁那年让人措不及地殒落。父母的遗体由飞机送回之后,连妈咪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怕他年纪太小控制不得多生事端,他被抱在一个不熟悉的姨婆怀里,只能远远瞧着哥哥捧着父母的相片,领着听说爸比妈咪长眠的棺木走到告别式大厅前。
不知打哪来的力气,让宋梓洛突然见挣脱紧抱住他的姨婆,冲到棺木大叫:“妈咪!妈咪!”
他不过希望看看妈咪到底到哪儿去了!
听说妈咪就睡在这里!
当他在众人一片错愕混乱下,掀动棺木中覆盖的金绸,却见一只骨瘦焦黑的手。
“那不是我妈咪!那不是我妈咪!你们把我妈咪藏到哪里去了?”
他怎会不记得,妈咪的手有多么白皙漂亮。
一个严肃宁静的丧礼被他这一搅和,哄堂喧闹,哭声此起彼落。他则被带到隔壁的厅室,实实地被隔离,直到丧礼结束。
宋梓洛终于真的明白,母亲和父亲再也不会回来!
尽管后来他和大哥住进二叔家里,帮佣的厨房阿姨煮得一手好菜丝毫不比母亲逊色,生病的时候二婶也会吩咐厨房阿姨给他熬粥,但少了宠溺的温柔,那清淡的白粥里,也就只是碗名符其实的白粥。
他无法对着二婶或厨房阿姨赖皮撒娇,只得关起房门,佯装成为独立自主的大男孩。但是揉混一身执拗的硬脾气,逃学鬼混、打架惹事,封闭的心扉看在长辈眼里,却是淡漠而目中无人的麻烦制造者。好不容易为了追个女孩,试图和她同校就读才勉强挤上大学,又因情伤郁沉差点惨遭二一退学。
直到二叔为了保住他的学籍,亲临学校一一向老师、主任低声请托。那个沉静走在他前方,落寞的神情和斑白的鬓发的影子,揪住他的心窝。
如果父亲没有过世,这时眼前的人,该就会是父亲,不是二叔。而他脑海中,父亲和母亲的样貌其实早已模糊。
清粥小菜的味道如此相似,宋梓洛放慢速度,仔细地回味。为生病的小女儿熬煮的稀饭里,藏着一个母亲最真切的担忧。眼前的大女孩拘谨地坐在宋梓洛对面,偶尔腼腆地无声一笑,偶尔目光越过他身后,投向小女儿熟睡的房间。屋内安静地只听到碗筷碰撞瓷碗所发出的清脆,和墙上秒针的急促。
在他离开前,童亚澐把女儿唤醒,让她来得及跟他说再见。小女孩惺忪睡眼中,仍闪耀着灼灼期待,看来吃了退烧药之后,脸上的潮红也退去不少,露出牙齿小声地窃笑。在他离开这公寓前的最后一刻,小女孩还刻意凑近宋梓洛耳旁细语叮嘱:“不能忘记我们的约定喔!”
送走今日的贵客,童玟语心满意足地坐下来用汤匙大口地扒下一口稀饭,稚嫩的声音问着妈咪:“Yuto叔叔也喜欢吃我的宝宝肉松吗?”
童亚澐泛起温柔的微笑点点头,心神却空洞如同灵魂已失窃。
这个简陋的小窝除了她们母女之外,大概也只有简冠樱来吃过一次饭罢了。今晚那一丝丝小确幸的感觉,到睡前都还是如此不真实地存在。
或许,自从去了东瀛之后,自己便一直陷在梦里,到现在从来都没醒过,但她还是非常清楚,这样如梦一般的邂逅对她们来说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只要明天吃完饭,最好、最好,从此不要再有甚么联系。
“妈咪!喜欢的东瀛语要怎么讲?”躺在床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的小女孩愉悦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すき(SUKI)!”她没心眼的回应着,一边机械似的动作,将衣服一件一件折起,然后收进衣柜。
小女孩踢踢被子,摇头晃脑瞧着她站起又坐下的动作再问:“那非常喜欢、最喜欢呢?”
童亚澐看了小女孩一眼,简单地回答:“だいすき(DAISUKI),你问这做甚么?”
见童玟语摇摇头,欣喜地蒙上被子,闭上眼睛,童亚澐低下头,漫不经心地收拾那一叠衣服,倒也不是特别在意女儿的问题。这年纪的孩子,总有问不完的好奇,而那小妮子或许就像她一样,对东瀛语特别有兴趣,也或许一次东瀛之行的经验太过深刻使然,已经不只一次问她学东瀛语
偶尔叹一口气,偶尔嘴角又泛上一丝笑意,脑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那是让她混乱的根源。却觉得似乎不是谁闯入了她的世界,而像是自己误踩入了迷宫一般的危险领域。
翌日的午时,秋老虎张牙舞爪地灼晒街路上的柏油地,只是热气再烘燥,也抵不过雀跃满溢的心情。童玟语穿上她最喜欢的黄色小花洋装,开心的一蹦一蹦打开了公寓一楼的红色铁门,水汪瞳眸闪闪晔光,像是期待初次约会的少女。在看到红门外高挺的男子身影时,立即高声叫着飞扑过去:“YUTO叔叔!”
宋梓洛拉起了笑弧,摸摸她的额头,又捏捏粉嫩的小脸蛋:“妳生病都好了?这么快!”
小女孩点点头,一点也不害臊的张开大手臂,讨人抱地嘟起小嘴:“嗯嗯!小语都有乖乖吃药喔!”
童亚澐一席清爽的及膝牛仔裙和白色上衣跟随出门口,替小女孩解释道:“早上还有些微发烧,不过刚刚出门前再量过一次体温,烧都已经退了,精神还不错。”
当宋梓洛知趣地将女孩抱起,她竟搂住他的脖子,轻啄了一下他的脸说:“YUTO叔叔,だいすき(DAISUKI)!”
在他还瞪大着眼睛,愣怔地望着她的时候,童玟语有点儿促狭地格格笑了起来,又补了一句:“だいすき(DAISUKI),是妈咪教我说的唷!”
那没心眼的孩子,说的是甚么话?这样的话会引起怎样的误会,她实在不敢想下去。
童亚澐扭起了眉,瞬间双颊红涨到耳际,沙哑地惊呼起来:“小语!妳怎么可以乱说,我没有教妳这样讲!”
小女孩被妈咪的反应吓了一跳,眼眶泛起微微红晕,委屈地低声嚅道:“真的,是妈咪教我的……”
“童小语!”童亚澐只觉得大脑像是要炸掉一般。
这样的尴尬,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不过,尽管如何解释,可能都只会越描越黑吧!如果就让这一顿饭,都僵在这样的尴尬里,还不如让自己一口饭噎死了痛快。
宋梓洛忍不住莞尔,又看着她的困窘有些不忍,一边往巷口的银灰色奥迪走去,一面企图打破她的尴尬,转移了话题:“妳打算请我去那儿吃饭?”
整个思绪乱成烂泥,童亚澐一点主意都想不起来:“随便你选吧!中式?西式?东瀛料理?意大利料理?你是客人,随便你。”
他却绽起左嘴角梨涡,将决定权又交回她手里:“看妳们平常外食的话都去那儿吃咯!妳是主人,随便妳。”
“我们外食都去便当店呀!”她随口一句。
“便当店行呀!我很好养的。”他也很爽快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