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般的唇尾浅浅地弯起，抿了一下唇际：“我现在才知道，过去我一直把伤口盖起来，里面的伤并没有好。我想，我现在需要的……应该是学习如何面对伤口。”
他一直以为像这样的孤儿寡母应该需要一个能保护她们的人，可是他却发现眼前的大女孩其实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强，甚至比他还坚强，而他自己至今，却连伤口都不敢面对。
这顿饭吃得有些冗长，都因为宋梓洛尽可能地讲些冷笑话，说着东瀛念书时的一些趣事，让她转移注意。童玟语偶尔精力旺盛地在溜滑梯爬上溜下，偶尔跑过来抢下妈咪的筷子吃几口饭和小点心，偶尔赖到宋梓洛身边撒撒娇，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在座位和游戏室间转来绕去。
那一桌讨厌的男生似乎已经离开餐厅，喧嚣声减弱许些。更重要的是，那个无礼而无赖的渣男孩，终于消失在视野所及的地方，让她瞬间卸下绷紧的心跳。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尴尬窘迫，明明自己是受伤的一方，但多年之后再次面对面，竟然害怕得连正眼以望都困难。该觉得羞愧的人，应该是对方，不是吗？
或许难堪的回忆太过令人窒息，父亲的不谅解、同学的鄙夷、师长的失望，还有许许多多陌生人投来的唾弃不屑，就像噩梦再次重现。纵然她笑笑地对宋梓洛说，“没关系，过了这么多年，就当做不认识。”
是的，事实上她并没有表面上佯装的如此勇敢，只是逞强地欺骗自己，一切都不过是过往云烟。
幸好，讨厌的人走了，真是好极！
“我去上个厕所，你方便帮我看着小语一下子吗？”情绪一个松懈下来，身体也需要多些纾解，童亚澐指着溜滑梯的方向。至少眼前的男人，应该是让人可以信得过的。
“好啊，没问题，你去吧！”
不能否认，大脑还是混乱地转着。高中毕业时，不是辗转听到那男孩已让家里给送出国念书去的消息？甚么时候回国的，倒教人忐忑不安。如果，这家餐厅可能是他常会出没的地点，那母女俩最好就是尽可能避而远之为宜吧！
上完厕所，洗净双手，适才从开门从化妆室走出，一个看似不怀好意的晦暗阴影便挡住童亚澐的去路。
“那个应该着的是我的女儿吧？嘿嘿嘿，我听她叫那个男人叔叔呢！”甩过流里流气的长刘海，大男生一步便跨到她眼前。
这无赖到底想要做甚么？她都已经鼓足胆子回应不认识他，这男生却仍旧不死心吗？
“我根本……不认识……”
童亚澐正想死硬否认，没料对方又逼近了半步，“真的是我的女儿呀！眉毛一边稀一边浓，简直跟我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哈哈哈！”
一句话惹毛童亚澐，她的双手不自主颤抖起来：“无耻，她一点都不像你，那是我的女儿，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糟糕！
童亚澐突然惊觉，这一冲动的回应，该是暗自打了自己的脸。
“所以，真的是我女儿咯！你刚才还否认，假装不认识我?嘿嘿……”窃笑的表情连同大男孩身躯，靠近她的颈际、耳畔，吹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幽黯的走廊灯光，隐密的化妆室位置，这餐厅的空间设计真是太过危险。那一双透出昏黄亮光的促狭目色，彷若赤裸裸揭示她曾经的不堪。
她该大声求救，让所有餐厅内的人见证这男孩可耻的行为吗？还是继续坚持不予理会，假装陌生，让他自觉无趣而退？或者用力推开，逃回另一个安全的男人身边？
不对，受害者本来就不须畏惧伤害她的一方。如果她想成为能保护女儿的一片天，她也必须向这混帐展示她的坚毅，况且在这公共场所，谅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做出甚么坏事。
童亚澐咬紧牙关，扬起下颚，回敬他的无礼，便听见走廊前方严厉而压低的男声。
“再靠进她一步，我就压你进警察局！”走廊前方的男人确实已经极度耐住想要剥了他皮毛的冲动。
眼前的男孩后退一步，衣领被扭转扯起，踉跄跌撞向墙壁，附带哀呼一声。
高挺男人猛狮般的眼神，比利刃更尖锐，让他竖起鸡皮疙瘩，忍痛赶紧趁隙一溜烟逃离。
一个无辜的小脑袋，从宋梓洛身后探出。童亚澐抿抿唇，努力抑制差点崩溃的情绪，勉强挤出一丁点微笑。
不只男人看见她的狼狈，连女儿都亲眼目睹，这得如何解释才好？
“小语说……要找妈咪，上厕所。”男人温柔地摸摸童玟语的头，轻声说。
“谢谢。”好不容易镇下心神，童亚澐点点头，牵起小女孩的手，怎知女孩竟为母亲打抱不平的提起，“坏人为什么要欺负妈咪？”
鼻酸溢满眼眸，童亚澐低头避开，领着女儿跨入化妆室，“对不起，是妈咪以前……不小心交了坏朋友。”
“以后如果再看到那个坏叔叔，或是陌生的人想带你走，记得要告诉旁边认识的大人，不要被坏叔叔骗了……”童亚澐细细叮咛。
“嗯，小语知道，老师有教过喔！”
该知道的，女儿长大总有一天还是会知道吧。她，本就没有回避伤口的理由。但在这之前，她也必须给女儿足够安全的成长环境。
结帐毕，宋梓洛送童亚澐到影印店门口牵车，跟车回到母女两人单纯的小公寓。这样贴心的护送，她当然不会浑然不察。
他是个好男人，只是她配不上他，连妄想都不敢。
小女孩依依不舍对男人说的“再见”，回绕在她耳里。关上红色铁门，断除自己不经意萌发的那一点情愫，也同时结束一切不真实的梦境，从此该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和过去的创痛告别，也在痛里让自己更清醒。
童亚澐给自己一个深切期许，尽管失去羽毛的野雁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幸福青天，她也要一双手撑起自己和女儿的世界。
那是一张鬓发微白、横纹深刻也掩不去半生淬历光彩的脸，宋梓洛望着端坐在会议室中心的长者，微微地嘴角上扬。除了他小时候遗留下的那几张照片，他已经记不得的父亲的脸是甚么样子，更无法想象如果现今父亲还在的话，将会是甚么样子，所以二叔的轮廓二十年来一直和脑海中父亲的影像是重叠的。
下午董事会刚结束，在离开会议室前，那长者便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祐漓，最近心情看起来不错！”
宋梓洛低下头，望着手上的手机和一叠文件，笑笑地回应：“是吗?”
长者左侧嘴角绽起一个和他相似的深涡，点点头道：“嗯！看你从上次台中出差回来，就一直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摇着头轻轻哼笑了一声，却沉默着没有反驳。
“下周四晚上，你跟我再去一趟中部。旭安医院那件事成了，已经跟江院长约好了吃饭！江院长很喜欢你，一直说要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刚好这次她女儿从维也纳艺术大学研究所毕业回来，准备要开几场小提琴演奏会……”说着，长者便递过来一张高级铁板烧餐厅的名片。
宋梓洛扭起了眉头，面有难色：“可是二叔，我这星期日去美国参加达文西机械手臂研讨会，星期四那天才会回来，恐怕来不及……”
“我知道，我已经叫佳荠帮你把回来的机票提前一天，你从机场出关就直接到台中，应该来得及恰好赶上吃饭。”
长者实实地握住宋梓洛的手臂，拉着他一起坐下来说：“还有！这次达文西机械手臂的研讨会，小仓医疗株式会社的宫崎先生也会去，你顺便私底下向他打探，评估一下我们有没有机会和原厂谈。这机器一台原价就要美金一百万，派人去受训或直接请人过来训练顶多花费二十万美金上下，到绿岛如果利润可以拉到三、四成，再加上每年机器的维修费，你想想这笔生意会有多大。”
二叔的任务指示从不拖泥带水，跟随久了，简单几句宋梓洛便不难清楚了解，思忖数秒点了头道：“我知道了，二叔！不过，这和江院长的饭局……”话语里仍带着些许迟疑。
这男孩是在那长者眼皮底下二十多年慢慢长大的，举手投足间的心思，过来人怎会看不穿：“你别担心！江院长那边不会为难你，要是你和江院长的女儿不来电，总也是交个朋友。你知道二叔对你们交友向来不会太多干涉，或是，你自己若有喜欢的女孩子，就带回来给二叔、二婶看看，我只是希望能够帮，你爸好好看着你们成家立业。”
“谢谢二叔！”宋梓洛终于松下一口气，又复瞧了一眼手上湛蓝色皮套的手机。这几天下来，他发出的讯息一样从来没有一次收到回应，不过讯息底下显示着已读，至少也代表她已经都收到、看到了！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