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佳荠嘴角笑弧若有似无撇起,站起身一手搭到丽雯肩上:“我知道你们业务人脉最广、最优秀,妳私底下再帮我打听一下这件事,想转调内勤的事妳就不用担心,我会帮妳的。”
然这一天,继续休假在家的宋梓洛,扛着一身生理时钟的混乱,再加前一晚躲入休息站,在车上睡了一夜引起的头痛不适,回到家随即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出现少许知觉,印入眼帘却是整齐利落的客厅。大吊灯上的风扇悠悠闲闲转动,客厅旁素洁的楼梯上深赭漆木斑驳的栏杆下,一架红色玩具直升机躺在墙边。
他记起了,楼梯下的角落正是小时顽皮的他经常钻来钻去的私房游戏场。沿着楼梯登上二楼,是他耍赖时窝着妈妈假装睡觉的主卧室。再继续登上三楼,夹着中央一间卫浴,左右分立则是他和大哥的小房间。
爸爸和二叔的生意似乎做得不错,赚了些钱。妈妈说,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换到更大一些的房子,因为当初二手买入的这个房子有些旧了,而且距离爸爸开设的公司较远,否则,他其实挺舍不得这老窝。
怀念的淡淡青绿色木门上方,挂着一串前一年圣诞节过后还迟迟未拿下的榭寄生,花环中间一个木牌,有他歪歪扭扭写上的名字。可是,现在的他得屏气凝神之后,再深深吸一口气,才有足够的勇气打开那扇门。
三坪大的房间,玻璃书柜里,摆着一只假日时父亲会带他到公园草地玩耍的橡皮筋动力滑翔机。墙上贴满一张张他志得意满的画作,从莱特兄弟的飞行者一号、二次大战中享富胜名的P51战斗机、空中女王之称的波音七四七,以及卡通宇宙战舰里的VF-11雷霆战斗机。
静静巡礼过半圈,鼻腔有些酸涩感蠢蠢欲动。那些幼孩时胡乱涂鸦的笔触,他至今竟还看得出、叫得出那些飞机的名字,倒让自己有点儿诧异。
“咻—咻—冲呀!”稚气的声音传来,回头突见一个坐在地上的小男童兴高采烈地把玩着几只小飞机,自得其乐的喊着:“看我的疾风战斗机,还有台风战斗机,把空中巴士A300打下来了!咻—碰—!”一架白色客机模型便随着男孩的小手,坠毁在光滑的木地板。
门口边幽暗的身影不知早已杵立多久,怒目地盯着小男童,无视宋梓洛的存在,冷不防直直冲到男童眼前,一个巴掌拍落了男童手里的飞机,吼声道:“笨蛋!都是你这个笨蛋!爸妈再也不会回来了,都是你害的!”
那个幽暗的身影,他一直看不清楚面孔,却隐约知道那是大哥变声期的低沉。小男童惊恐呆滞的眼神,望着高个儿将摔在地上所有飞机一把抓起,奋力扔进垃圾桶。
空气凝滞,时间是停摆的老钟,灰黑暗幕垄罩在眼前,像是开始天旋地转地。一阵恶逆由胃里翻腾而上,额头沁满汨汨汗水,汗衫背脊已湿漉一片。
一个猛然坐起,急骤的喘鸣让他彻底回过神来,好不容易喟下一口气,他方才真正看清楚,实际上他现在正坐在自己的大床上。汗流浃背的淋漓,让他仿若一场大病之后,全身瘫软无力,再度倒入被榻中。
爸妈最后搭的那台飞机正是空中巴士A300,是在那事件后好多年之后他才知道的事。为了向航空公司讨回一个公道,跟着受难者家属自救会一同经历的诉讼过程是场煎熬的疲劳轰炸,判决结果尘埃落定,他和大哥也早成年。尽管拿到一笔为数不少的航空公司赔偿,事隔二十年,心上的缺口却永远再也填不起来。
“伤口在哪里,疗伤的路便往哪里!”那女孩曾经这样说,而他却不知自己是否有一天能提起勇气往那伤口走去。
女孩传来询问安危的简讯,让他再次混沌中醒来。回覆完讯息,他对自己的懦弱投以一声嗤笑,浓浓氤氲却泛上眼轮。
如果,连一个纤细女子都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伤口,可笑他一个大男人,怎会连转个身都迟疑着甚么?
自从父母在空难中过世,大哥和二叔这辈子从此拒搭飞机,遗族会每年一次在东瀛的悼念仪式,他们一次都没参加过。内心的阴影似是一道沉重枷锁,宋梓洛不再于家人面前提起幼时驰骋天际的梦想。
跟在二叔和三叔身边,完成交办的差事,仅仅是为了不让长辈担心,报答长辈的养育之恩,但他却茫然连眼前的方向都看不见、摸不清。极力掩藏,让喜怒悲恸不形于色,也仅仅为了展现自己的坚强,深入骨髓的创伤从未曾消失。尤其每每坐乘飞机在3万多英呎的高空,望向玻璃窗外那股翱翔青空的快感,冲撞着失亲之痛的煎熬,交叠出一层一层矛盾和愧疚。
勉强着让呼吸慢慢恢复平顺,宋梓洛起身坐到计算机前,网络上的信息一个个爬过眼里。滚着鼠标的手指,最终停在一则新闻消息:“凤凰航空机师招募及培训。”
简短的新闻讯息,出乎意外地卷起心中的狂涛,一滴热水溢自眼角。
如果,答案就在那云深之处,他是否该奋力一搏,就往那云深之处飞去?
“做了一个梦,一个很久没再做过的恶梦。或许,我该重新思考,自己到底想要甚么?”
“早!甚么样的恶梦?还好吗?”接续收到的回应,是暖心的温柔,“小语很喜欢你送的小熊,天天要抱着睡觉,谢谢你!”
看着那条让他砰然心悸、踌躇不已的新闻消息,心绪仍旧激荡着。但至少手机里的讯息,不再是已读不回的孤寂,就像在**大海载沉载浮的漂流中抓到了一块独木,得到一线宽慰。
每天在忙碌之后的闲暇,纵然只是简单的问候,简单的生活琐事交流,有了彼此的留言回应,也多了一件衷心期待的乐趣。
童亚澐敲着手机,唇边不自觉漾起的微笑,引起相对而坐的简冠樱一阵狐疑:“看着手机傻笑,铁定有鬼!”花俏美甲伸过来,便一把盖住童亚澐的手机。
“甚么啦!”童亚澐一声心虚的惊呼,手机却被紧紧覆在简冠樱的美甲之下:“妳想太多了啦,我只是跟一个朋友……”
俏丽短发的餐厅老板娘恰把水杯和菜单的放到桌上,打断了简冠樱的一丝好奇:“冠樱对吧,我没记错吧?今天要吃甚么?猪排咖哩饭还是肉酱意大利面?”
巷子口外的咖啡简餐,一年前刚开店不久,两人就带着童玟语一起来用餐过,那时店里客人不多,老板娘和她们聊了几乎一整顿饭的时间。此后每次凡是简冠樱南下到中部找童亚澐,便习惯地在此用餐。
简冠樱瞪大眼,眨了眨高呼:“哇,莉莉姐记性真好!”
“我对美女记性都特别好!”
个性爽朗的老板娘点完菜单,转身离开之前,童亚澐悄悄抢回收机,声东击西地打量起眼前的好姊妹。“妳真的越来越像时尚都会新女性的感觉,开轿车、穿BURBERRY风衣外套,还拿COACH包!”简冠樱身上那件风衣是去年来中部时,她们一起逛百货公司买的,手上的米色COACH包,当然就是她这次去东瀛帮她带回来。
这样诚挚的奉承之语,可是让简冠樱得意地笑开怀:“女人嘛!就要对自己好一点,自己养活自己很骄傲,穿名牌用名牌有甚么不可以,自己开心就好。”
“妳这工作真的也不简单,连大老远外县市都要跑。”童亚澐啧啧佩服地说。
“客户搬家到中部,当然我也要跑中部咯!老客户跟我熟了,就是看在我信用好、服务也好,才请我办这个公司团体三、四十几个人的旅游,大笔业绩我怎么可以放手给别人?何况现在自己有了车,到处跑其实还挺方便的。”说是靠自己养活自己,这好姊妹也是卯足了劲儿认真工作赚钱的。
方才从小书包拿出一张色纸摺着玩的童玟语突然抬起头,看看简冠樱,又继续一边低头折着色纸说:“Yuto叔叔也有开车喔!而且Yuto叔叔的车子很大,超级大!”
一句无心的童言,泄漏了童亚澐企图隐藏的秘密。简冠樱瞬时收起笑脸,认真地看着童亚澐。
“妳回国……还和那个男的有来往吗?我真不敢相信!妳该不会真的希望就这样发展下去吧?”
童亚澐皱皱眉,低下头嗫嚅:“没有啦,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人真的……还蛮好的,我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不知道怎么拒绝?……就跟他说叫他滚远一点!他不是知道妳是有孩子的妈妈,他呢?是想怎样?”简冠樱忍不住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起来,一激动差点就要大拍桌子。
心思敏锐的老板娘听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轻步走过来牵起童玟语细声道:“小语,妳要不要看小猫咪,阿姨最近捡了一只,好可爱,带妳去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