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对不起,让童亚澐这几年一个人带着女儿的辛酸全数涌出。原以为父亲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原谅她如此不懂事地做出让他丢脸的事,但此刻看来,似乎父亲早已不再生她的气。
一句对不起,究竟是因为父亲自觉内疚生病了却没有告诉她,让她担心了;抑或是心疼于决绝地断弃父女关系,将她赶出家里,让她孤立无援,都已不重要了。
而她自己的那股冲动的脾气和执拗,简直就和眼前的老人家如出一辙。铁着心肝、硬着头皮,当下的火爆冲突之间,谁也不愿软心软语地退让一步。
会不会太晚,她不清楚。可至少还有机会后悔,还有机会握住对方的手。
童亚澐深喟一口气,忍住哽咽拉拉女儿的手轻声说:“小语,叫阿公!”
小女孩微略怯怯地走过去,再回头望向童亚澐一眼,终于跨出一步拉起老人家的手,腼腆着声音叫了一句:“阿公!”
爬满皱纹的老脸,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两行清泪已经垂到下颔。
瞧瞧病房内,未见到其她熟悉的人影,童亚澐问道:“阿嬷呢?在家里?”
老人家怅怅然,用着沙哑的绿岛国语说:“你阿嬷去年开始,有一点老年失智,我怕要上班没有办法照顾她,现在住在安养中心,所以家里只有我一个。”
“老年失智……”
不过短短四年光景,怎知家里的老者一个个如此骤变。当初负气离家,凭借着年轻的一股冲动,家的感觉,残破如千创百孔的破网,不知是否还补得起来。
“才五十岁的人怎么看起来一副像六、七十岁老公公,还瘦成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童亚澐嘟哝几声,才皱皱眉将便当交到父亲手里,“我买了两个便当,一起吃吧!”
“对不……起……”老人家接过便当,仍旧只是低着头道歉。
默唸过父亲的诊断“胃窦腺癌合并淋巴转移”,童亚澐蜷起眉心。这冗长的病名实在相当陌生,也让她的心情更显沉重。
明明身体不舒服,连续好几个月吃不下、睡不着,硬是推着缓着不看医师。直至拖到不能再拖,吐血被邻居送到急诊,一诊断却已是末期!
“妳是童先生的女儿?那太好了,我以为童先生怎么都没家属来过,那就麻烦跟护理站留个资料,以后有甚么事好方便连络。”
刚从手术房开刀结束的主治医师,穿着浅绿色手术短衣,身边随着一位医师助理,急急翻了翻病历,点点头匆匆交代便走出病房。
离开医院前,依循医师的交代,童亚澐到护理站留下她的联络通讯资料。忖度着接下来的日子,或许得开始常常跑医院了。但就算负荷变得更重,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特别是看着两个老小夹着菜往对方嘴里互送时,她在父亲刻满风霜的脸上,也见到毫无保留的畅笑。
至少,家的感觉在心中燃起那么一丁点火光。
办公室前一名医师正和一位窄裙女子有说有笑的聊着,远远见到童亚澐,忽然直定地眼神注视,压低着声音对身旁的女子说:“妳上次不是问我,妳们梁特助的事?护理站前面站着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有看到吗?好像就是我那天在餐厅里看到的,那时候妈妈的脸常常摀着或低着头我看不太清楚,不过那个小女孩很可爱,印象比较深刻。”
一整天下来,童亚澐感觉有点儿筋骨涣散的虚脱。回到家后整理好家务、洗完澡,女儿的睡前故事还没说完,眼皮就开始下沉。
混乱的脑子里忙不迭旋转的,是四年前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如此蹊跷,彼此伤害最深的,往往都是越亲密的人。却不知对于父亲的怨怼,早在与女儿之间相依为命的酸甜苦涩里,悄悄地被溶解了。只是一直自以为无法原谅的,原来是自己的无知。就在她再次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才豁然明白。
当时那个年轻又天真的自己,总以为没有甚么是不可能、做不到的。
“妳以为养一个孩子那么容易?妳以为妳高职毕业的学历能够找到甚么好工作,我看妳连养活自己都有困难!”她以为那不过都是大人们的傲慢偏见,永远把她当做一个孩子。
是的,她早已不是个孩子,从她怀孕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她得担起照顾一个孩子的责任,担起身为一个大人的责任。所以她咬着牙、撑着苦,好不容易熬过这些年,终于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
而从此时起,她不但是孩子最大的支柱,也必须、必定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甚至还包括安养中心的阿嬷。
又是一通睡前电话声,赶走她的瞌睡虫,童玟语睁着大眼看着妈咪说:“又是外婆打来的吗?还是阿公!”
“嗯嗯,都不是耶,不认识的号码!”童亚澐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狐疑地摇摇头,“妳乖乖先睡,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妈咪出去外面讲电话喔”
不平静的夜,吹响的是黑幕下敲打窗户的秋风。惶躁不安的梧桐叶,低声窃语着,似乎等待翻起一片惊鸿。
独自待在房里的小女生,抱着温暖的小熊,瞇着眼就是无法入睡。直到见到妈咪讲完电话再次走进房里,偷偷张开眼,看到妈咪晦暗阴郁的神态,才轻轻地问一句:“妈咪电话讲完了吗?”
“嗯嗯,妳怎么还没睡?”童亚澐沙哑着喉咙,微微勉强回应一声。
“谁打来的呀?”心思敏锐的孩子嘟起小嘴小心翼翼问,仍旧觉得不对劲儿。以往妈咪只要对她使个眼神,她便知今天有糖可吃,或是皮肉得绷紧一点儿。
“一个……不认识的阿姨。”童亚澐顿了一顿,才支吾地说。
“为什么不认识的阿姨要打电话给妳?”
“没有……不知道,打错电话了。”
小孩子总喜欢不停的问问题,当她已经累得不想再回应的时候。但她也看出孩子心理的担忧,童亚澐僵硬地拉起一侧嘴角,“妳不要管这个了,赶快睡了好吗?对不起,妈咪今天好累,真的没有办法再讲故事了!我们一起睡觉了好吗?”童亚澐有气无力地躺到女儿身边,现在的她只想好好闭上眼睛,甚么都别再想。
“嗯嗯,好,妈咪也要乖乖睡觉喔!”小女孩贴过来,努力地伸过小手臂,窝进她的臂弯。
熄了大灯,只留床头一盏昏黄,深夜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明显,连已经断线的电话那端留在大脑里的声音都如此明显。
奇怪的女人、奇怪的电话,姐姐长、姊姊短地热络问候,便扰起她莫名其妙的愤怒。嗲声娇气向童亚澐倾诉她对那个男人的用心良苦,听说最近男人和她走得近,知道她不过是带着孩子的妈妈,似乎将她当成了提供谋略的咨询者。
留学东瀛、坐商务舱、上游艇看花火、开高档车的富二代,她根本无意主动亲近攀附。底细背景全然不了解,又有何能耐为她谋略、咨询。那怪女人要不是脑袋装了泥浆,便是有着甚么特别的目的。
而那目的又可能会是甚么,她则完全无法参透。
“妳搞错了吧?唐小姐。我和宋先生并不熟,他会喜欢甚么样的女生我怎么会知道,我和他不过几面之缘,又怎么帮妳出主意?只不过在东瀛的时候,我女儿发烧,他帮忙送我女儿去医院,我很感谢他才请他吃个饭,就这么简单而已。我家里的事已经够忙了,拜托求求你们,以后可以不要再打电话来好吗?”
想想自己最后抛下的一段话,心上的鼓譟和怒气仍狂躁不止。童亚澐哼气无声地笑了起来,胸口便开始隐隐抽动起来,闷迫的感觉像是溺在水里,连想要努力张口吸气都困难。在一股酸涩侵袭烧灼她的五脏六腑之后,眼前的黑暗渐渐将她的意识淹没。
隔日清晨阳光还慵懒地爱来不来,让天色深蓝、深蓝地薄纱垄罩时,童亚澐便教窗外梧桐树上的麻雀扰醒。睁开眼睛一把抓过手机,看到开机画面纪录着LINE上的四则简讯,呼出一大口气,连同昨夜的来电号码,也一同设定了封锁。
够了,灰姑娘的幸运就像是个荒唐的梦境,她也该醒了。再怎么说,那都是与她无关的另一个世界,不该涉入的禁区。能够彻底醒过来真的很好,头脑清楚了,还可以思考、可以呼吸,就没有甚么好忐忑犹豫的。
这几天来,手机上的留言讯息突然间又成为独白。
一早还满脑纳闷,随着梁尚宾走进电梯,宋梓洛低头无心地滑着手机,便被长者浑厚的声音唤个清醒。
“祐漓,记得帮我追踪一下业务部,注意旭安医院的呼吸器和透析机出货处理的进度,还有南部几家小医院的通路是不是都打好了。叫业务主任把下面的人盯紧一点,然后整理一份汇报给你,有任何事你先看着办,不能决定的话再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