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却正如唐佳荠所说的，他还是无法不在意吧？身边所有人的想法，二叔、三叔、大哥、还有其他人，对于他想交往的对象。他若硬是要将那母女牵扯进他的世界，或许对她们来说，只是另一个痛苦的深渊。
“上次住院已经作过全面的检查，幸好除了淋巴结之外，其他地方有没有转移。所以，我们就依照原定安排的时间准备开刀，开完看看状况如何，再准备进行化疗和电疗。不过童先生之前吃得很少，营养状况很差，体力也很差。所以这几天会尽可能打点滴帮他多补充一些营养，其他东西像安素、鸡精之类，只要他可以吃得下也要尽量吃。还有，如果方便的话，妳们可能需要有家里的人来陪他，要不然，就要请个看护在旁边照顾，比较不会危险。”
在病房后方的小会议室里，庄医师拿着一张一张黑白的X光胶片，向他们说明着目前检查的结果及后续的治疗计划。
看不明白的X光胶片，听不了解的专业术语，还有父亲低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无助而软弱的神情，让童亚澐的眉头揪结起来。但她此刻，却还是似懂非懂地频频点头，努力仔细聆听，因为她必须撑起所有相关事宜的决定和处理。
“嗯！好！我知道了！我晚上下班都会留在医院，不过白天……我要上班……”
“你如果白天不方便，可以问问护理站，可以找一个半天的看护，晚上再自己照顾。”
“好，谢谢庄主任。那请问，开刀之后我爸的身体是不是就会慢慢好起来……”
“原则上，如果是初期当然治疗效果会比较好，但童先生因为本身肿瘤比较大，而且已经有淋巴转移，预后当然就会比较难预测。我没有办法跟妳预估说治愈的百分比是多少，因为没有人可以跟你保证开过刀、做了化疗和放射线就不会再复发，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和反应也都不一样。以第四期来说，统计上五年存活率是百分之十，但是对每个人来说，治好了就是那百分之十里的百分之百，如果复发了，也是那百分之九十里面的百分之百，这样你明白吗?”
不明白！她还是不明白，甚么是百分之十里的百分之百，甚么又是百分之九十里面的百分之百。
反正，意思就是不一定就对了！
反正，听起来似乎不太乐观就对了！
“今天刚入院先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讨论一下开刀的细节。”庄医师收起X光胶片，阖上病历，准备走出会议室。临到门口前，又停住回头望着她。
“童小姐是……宋梓洛先生的朋友吧?”中年的白袍长者浅浅地露出和善的笑容。
童亚澐心虚地低下头说：“不……只是……认识而已。”
“宋先生跟我们院长还有我们几位医师都蛮熟的，特别拜托了要我帮忙好好关照。所以，妳如果有甚么问题再跟我说。”
“呃……好……谢谢庄主任。”她轻轻点了头，赧然地看着那权威的背影离去。无意中竟然攀了点关系而受到特别关注，却不知是该担忧还是欣喜。
事实上，一直以来，她要的并不是同情，也不需要特别的关注。她想要的只是像一般女子、一般带着孩子的妈妈一样，一个公平的对待罢了。
回到病房，隔壁床胃溃疡婆婆的热心媳妇分享了亲戚送来的几颗蜜苹果，随口便吱吱喳喳地攀谈起来。
“你可以考虑看看啦！现在听说达文西手术很厉害，上次我舅妈的爸爸的朋友也是胃癌开刀，就是去医学中心用达文西手术开的，伤口很小，三、四天就可以出院了，而且听说开得又快又比较干净。花个十几万块，病人痛苦也比较少。”临床婆婆的媳妇耐不住沉默，热络地分享意见。
童亚澐点点头，陪着谢。
十几万说得很是容易，可她哪里去找那么多钱？老爸现在病成这样无法工作，请看护需要钱，买营养品也需要钱，阿嬷住在安养中心一样需要钱，一思及此她便惴惴不安。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多了不只二十岁的父亲，扯扯童亚澐的衣袖，满脸歉意低声地说：“某要紧啦！不一定开那个甚么达文西，就用健保就好了。还有，我存折里还有七、八万，你叫看护来顾就好，上班那么累了，还要照顾小语，就不要再忙我的事。”
她一边摊开方才和医师讨论病情前买的，已经凉了一半的便当，带着严厉又不舍的目光，看了眼前的老人家一眼说：“你不要想那么多，反正其他的事就是交给我来处理，你只要安心把身体养好一点，以后治疗还有得你受的。”
每天晚上童亚澐带着女儿几乎像是搬到医院来了一样，偶尔医院里没事才偷空回家洗衣打点一切，成为这数日来的例行公事。一大早日间看护来了，她前前后后巨细靡遗交代一番，带着女儿上学上班。傍晚下班接回女儿，又赶到医院。
是否要让父亲接受那个甚么的达文西，她还拿不定主意。旭安医院不过是个中型的地区医院，只能进行一般的手术和腹腔镜手术，真要接受达文西手术的话，那便要转院了。
听着邻床家属介绍达文西多厉害、多好，童亚澐也认真地上网查询了相关资料，但那一堆医疗术语夹杂的说明，她仍旧一团雾水。
唯一清楚的，就是如果倾掉了父亲所剩的那些积蓄，手术以后长期抗战的开销和未来阿嬷安养中心的费用，也将陷入胶着。她的薪水和寥寥无几的中低收入补助，负担房租、女儿幼儿园的学费和日常生活花用，已经所剩不多。万一再没辙，或许连现在租下的小公寓也得退掉，干脆搬回老家，每天花个一小时远距上下班，换取每个月一万多的租屋费。
拥挤的房间除了四张单人病床，还有床边的陪伴床和病房桌椅，清晨的病床边，百叶窗微微透进些许光亮。沉睡的鼻息，伴着邻床鼾声、医疗仪器哒哒声，让薄蓝的晨曦更显得静谧。
憔悴的身影小心翼翼翻个身，从狭窄的陪伴床坐起，将脸埋入掌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挤在她身旁那小小的身躯无忧无虑地熟睡着，而病床上一只显露在外的骨瘦手臂还印着斑斑阑阑打针的瘀青。
她揪紧着眉，呆呆地望着那点滴架上缓慢的节奏。一瓶淡黄色透亮的液体，一滴一滴淌入床上病患手臂上的管子，似是有种催人入眠的魔力，只是她已无法再安然躺下入睡。
当远处治疗车准备上工的声音自远方响起，她终于决定站起来先到浴室洗把脸，趁着小女孩还睡着时，出去医院外买早餐，顺便透透气。恍神的思绪不会注意到那二十公分微启的门缝中，其实有个急急躲入门后的长影。
那长影停顿了半响，顺着彷彿无限延伸的白色走廊，沉重却无声地步过。左侧的梨涡在嘴角微微牵动着苦涩的滋味，心神却还依然回绕在方才那纤细的身体、阴郁的眼神、无奈的浅笑和倔强的薄唇。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地强烈感觉想要去保护一个人，就算坚强的女人一直以来似是从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周末的早晨，总是比较慵懒闲散，一大早出门买早餐的人不多，街上空空冷冷倒是让空气清新了不少。童亚澐提着一袋早餐回到病房，大部分的患者和家属都还熟睡着。骤然发现父亲床边那瓶透亮黄色液体恰剩最后一滴，她赶紧放下早餐，学着护理师的动作将点滴关闭。
住了那么些天，自己倒也像个敏捷的熟手，只是不知这样奔波的日子还需煎熬多久。纠结的是，脱离煎熬，似乎又意味着另一个令人心痛的结果，下意识明白父亲的病该是不可能痊愈。
童亚澐走到护理站顾望一番，对着坐在计算机前整理文书病历资料的护理师招呼：“呃……抱歉，36之2床童义良先生的点滴没了，还有，我要顺便缴一下看护费。”
护理师抬起头看她一眼，抓出柜子里的一本记事册翻了翻：“你们那一床的护理师应该准备要过去换点滴了，看护费……妳等一下我看看……”
“咦？早上……不是来缴过了，我看到记录本……是缴了一个星期的看护费喔。”护理师扭起眉，又反覆前页后页翻来瞧去，狐疑着地说。
童亚澐不可置信地瞠着眼，不解地回应。“呃……没有啊！我……看护费还没缴吧？”
“那我再确认一下，妳等我……”说着，护理师拿起记事本走向正在护理站左侧病房外，在治疗车前抓着药的同事，身子靠近便翻开记事本，两人细声讨论起来。
“会不会……记错病人?”童亚澐也随脚步跟来，低声地追上一句。
“应该是不会记错，这边姓童的病患只有你爸爸一个。”一位护理师抬头看了她一眼，笃定地回应，随之又继续交代：“对了，童小姐，等一下大概九点以后就可以帮你们换病房，所以可能要麻烦妳们自己先把东西收拾一下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