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驱车转往高速公路交流道的简冠樱,一听到手机铃声,马上不假思索停靠到路旁,十足超级业务员训练有素的反应。
不熟悉的来电号码,以往经验八成都是生意上门。简冠樱一如昔往拉起甜美嗓音:“喂!您好,飞鹰旅行社,我是冠樱,请问是跟团旅游?还是买机票?”
“呃……我是宋梓洛……”手机的那一端,传来紧凑却又犹豫支吾的声音。
“哇!这么快就打过来,您是十万火急着要买去哪儿的机票?出国去哪儿?”简冠樱调侃地问。
“不是……是亚澐……”电话里传递出忡忡忧心,“她在殡仪馆昏倒了,我和她现在人正在医院急诊,医师看过,说是低血糖又有点儿贫血,已经帮她挂上点滴,只是到现在还没醒,妳……方便过来吗?或是……她还有没有其他家人?”
“啊?小澐低血糖?我还帮她买了便当她是都没吃吗?”简冠樱惊呼出声,犹豫地停顿了两秒才又说:
“可是……我现在正要上高速公路回去了,那……要不……你告诉我在哪个医院,我打电话给她妈妈好了。”
交代完地点,宋梓洛挂掉手机电话,坐到急诊推床旁,看着床上的女病人缓和的呼吸,他才安下心。
幸好现在的她只是体力透支昏睡了而已,那清秀的鹅蛋脸是如此苍白,紧闭的双眼让那细长的睫毛看起来承载了更多无奈的负荷。无力垂放于床旁的细弱手臂,还包贴着点滴针头。一个多月未见,又更显消瘦。
他将椅凳再挪得靠近些,轻轻握上她纤白的手,触到的掌心却是一颗又一颗的硬茧。冰冷的指尖毫无血色,只是软软地摊开着,任凭他努力摩娑,就是无法温热起来。
时间一秒一分过去,她还继续沉睡,像是一个月以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的疲惫,他其实仍有些担心。只是,能够再次如此贴近距离地看着,在眼里、在心里细细地描刻着她的轮廓,还是让他有那么一点点踏实的感觉。
一头卷发身材略为娇小的中年妇女急急掀开床帘:“小澐!小澐!”
“呃……”宋梓洛迅速的放开了童亚澐的手,心虚地站了起来。
中年妇女满脸焦急,看看病床上的人,又好奇地盯着他:“我是童亚澐的妈妈,你是……?”
“我是……亚澐的朋友,我姓梁,刚好到殡仪馆……就看到她昏倒了。急诊医师说是血糖比较低,还有轻微贫血,没甚么大碍。已经打了点滴,等她醒来应该就没事了。”宋梓洛微低下头解释,识相地让开靠近床旁的位置。
“喔!太好了,宋先生真是谢谢你。”
童亚澐的妈妈深深喘下一口气,欣慰地点头道谢,便走到床旁抚上女儿清瘦的脸颊,兀自喃喃叨唸着:“唉!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个性这么倔强,总是自己一个人硬撑。”
“您来了就好,”宋梓洛抿了抿下唇,忖度或许这倔强的女孩,应该不会希望醒来时看到他在此,“她的东西我都放在床旁边,那……我就回去了!”
“你……”童亚澐的妈妈回过头看着他,似乎想再问些甚么,宋梓洛已经掀开床帘准备离开。
一个念头升起,他停住了脚步,手还搁在床帘上,方回头拉起幽幽浅笑:“对了,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喧嚣的早晨,一辆大卡车不顾警卫的驱赶,便挡在医学中心大门口,来往出入看诊的民众侧头驻足,好奇地观望到底发生了甚么大事。
四名黑衣大汉从货车上扛下一只油亮的棺木,为领的黑衣大哥壮硕手臂满是华丽丽刺青,举着一只大声公引吭嘹亮地吶喊,
“医疗疏失、草菅人命,丧尽天良、毫无医德,孤儿寡女、无依无靠,手术不当,还我命来!”
后方几位披麻带孝的男子也气势恢弘一句句跟着,手里再一挥,冥纸漫天飞舞,像是凄清落叶缓缓飘落一地。
麻衣附上童亚澐纤弱的身,她却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瞪大眼望着眼前这几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黑衣男人,“阿宽哥,这……”
唯一认识的是她身后替她捧着父亲遗照的男子,小时候也不过见过三两次面,某位表姑的儿子。那天陪同表姑一起到殡仪馆来上香,便热络万分地出了主意,“开刀前人还会说会笑,开完刀没多久就死掉,那当然有问题啦!像这样的事就交给我就对了,我们也算表兄妹一场,这种医疗纠纷一定要找人来帮你出面才行。”
到底算不算得是医疗纠纷,童亚澐不懂,对于父亲急速骤变的病情,她确实还有诸多疑问,但她也相信医护人员该尽力的都已尽了力,决定转院到此进行手术,好歹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末期的疾病何时走到尽头都难预料,医师也多少次解释过。
顺风耳般消息灵通的记者,十数分钟内已挤入围观的群众里,大小摄影机和麦克风朝她逼来:“童小姐,请问妳父亲是因为达文西手术死掉的吗?”
“童小姐,听说您因为父亲做了达文西手术,还欠医院几十万元是吗?”
“童小姐,妳父亲因为医院的医疗疏失往生,妳会不会很难过?可不可以说一说妳现在的心情?”
心情,该如何解释,大概就只有,莫名其妙的尴尬可以形容。
原是再低调不过的私家丧事,搞得如此盛大阵仗,又第一次遇上这样曝光在公众镁光灯下的场景,她都快吓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
黑衣壮汉们随着那个她唤为阿宽的表哥,斜眼瞪过来,嘴里的吶喊,手里的冥纸,仍旧持续飞扬在阴灰的空中。
新闻媒体面前,童亚澐倒退了半步,燻红的眼眶洽被捕捉入镜,嘴唇颤抖着无法发声,说甚么话似乎都已不适合。
“根据本台记者现场的了解,死者就是在这医学中心做完达文西手术后因为医疗疏失过世,我们可以从家属的脸上看到真的非常的憔悴无助,难过得不知道该说甚么。
死者的女儿听说是单亲,还有一个小女儿,如今孤儿寡母还欠医院数十万手术费用,以后未来的日子不知怎么过……”
不知这些神通广大的记者如何这般迅速知道今天医院前的抬棺事件,也不知为何对她家的私事聊若指掌。纵然,报导里有大半都不是事实的真相。
“笨蛋!就是要上媒体啊,这个事情一上媒体,医院一定很快就会来找妳谈了。不要说妳欠医院那些,他们可能还会给妳一笔慰问金,以前黑哥每次出去都是这样的啦!妳只要给黑哥包个红包,还有那几个小弟……”
一场闹剧结束,收棺时,阿宽哥拉着她随同黑衣壮汉一起上了货车,才低声地教训。
“红包?可是,我现在身上根本没有甚么带钱!”她怎么可能带钱,接到阿宽哥的电话,说要一起到医院了解她父亲的过世的原因,童亚澐压根儿满头雾水。
“什么?妳没带钱,我不是跟妳说会找人帮妳,哎呀!妳真是这点人情世事都不懂。
吼!幸好我身上还有几千块,我就先帮妳垫着,黑哥五千、其他阿弟就每个人简单给个一千出场费,再加上租那个棺材、货车、冥纸,其他有的没的就算表哥义务帮妳,妳回头只要给我两万五就好啦。
反正医院给妳慰问金的话,一定是绰绰有余,我也不跟妳拿太多,看妳还要辛苦养那个私生女,就算阿宽哥对妳的照顾,妳知道在心里就好……”
两万五!有没有搞错?
处理丧事早已把她父亲最后剩余的零星存款耗尽,她和女儿还得继续过日子,还有失智奶奶的安养费,上哪里找钱再填入这帮家伙的口袋。
慰问金她不敢奢望,医院愿意让她分期付款父亲的医药费,就是谢天谢地感激不尽的恩惠,如何能厚着脸皮,得寸进尺求偿。
抬棺事件果然快速成为当日全国焦点话题之一,午间电视新闻循环播放,就算只是短短二十秒的报导,披着麻衣的瘦弱身影,也立即扣住宋梓洛的关注。没想到终于寻觅到她的讯息,却是在电视荧幕之前。
瞧见跨进餐厅门口的蓝色西装中年男人,宋梓洛立即喜出望外笑起来,“小周学长好久不见了,真的非常感谢学长,愿意提供这个讯息给我。”
不知童亚澐为何成为医疗纠纷受害者,又成为抬棺事件的主角,但她身旁那群身上刺龙绣凤的黑衣人,看起来就不是简单的人物。
医学中心医疗风险管理部的组长,恰是他大学时期认识的学长小周,辗转问到电话,立马联系约上一见。
“不不,应该是我要感谢你提供给我一些讯息,我们院长也正为了这件事头痛,如果你能帮上一点忙,那就太好了。那位童小姐是你的……”
“只是朋友,一个交情……还不错的朋友,”
外人面前,总不好坦言直说,宋梓洛轻描淡写解释了两人的关系,
“但就我所知呢,我那个朋友也是一个老实人,应该不至于会存心想要敲诈医院,怕是遇上了甚么麻烦,所以我也希望能帮上一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