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说医院的那笔手术费,牵扯抬棺事件,还欠了阿宽表哥两万五的办事钱,虽然算不上天大数目,但也够让童亚澐头疼。看阿宽表哥和那帮黑衣兄弟的强势作风,若硬是赖着迟迟不给钱,恐怕没有太多好日子过。
幸好母亲这几天还能帮她照看着女儿,否则烦恼欠债和丧事前前后后不够,还让女儿瞧见那凶神恶煞的张扬跋扈,不给每夜恶梦连连才怪,她可如何应付得来。
卡车顺载一程,回到乡下老家,阿宽喜孜孜地向她挥别,志得意满的笑容倒如同一巴掌赏了她耳光。都怪自己傻呼呼听了教唆便盲信,到医院才知被利用。
钥匙一掏,童亚澐正打算开启家门,“奇怪,一大早出门的时候,我确定上了锁。难道真的犯傻还是痴呆了,连门都……”还狐疑着想不出所以然,木门就被扯开,手臂叫一只蛮力的大手拉进屋里,让她防备不及猛然地摔到老旧的电视桌旁。
头顶撞上桌角,那痛可是要人命得像是头盖骨要裂开一样。童亚澐勉强从地板撑起,摸摸剧痛的顶上大肿包,眼底闪烁金光,模糊的视线还没恢复,便听得眼前低沉沙哑男音,“妳是童义良的女儿?”
“妳老子以为进了棺材就不用还钱,那就换妳来还钱!”
“如果还不出钱,就卖到酒店啊!这货色卖到酒店应该还不错。”
深切感觉到来者不善,鸡皮疙瘩窜过全身,童亚澐提起警觉,终于瞧清楚前方三个大男人的面孔。纵然身着整齐的白衬衫黑长裤、戴着墨镜,没有今早那帮黑衣人的吶喊怒吼,仅只嘴角一弧轻笑也令人更感不寒而栗。
她明白此刻她若害怕,就会让来者更加肆无忌惮,不知会做出甚么可怕的事。早上已经吃了一次大亏,她得更小心谨慎应付这三个大男人,童亚澐努力坐直身体,抬起头试着镇定地问,“你们是谁?到底想做甚么?”
“想做甚么?妳是童义良的女儿吧?刚刚上过电视还真风光,马上全世界都认识妳了啊!”为首者笑弧更加深半吋,从口袋拿出一张白纸黑字的借据,“这是妳老子和她的爱人签下的,但很抱歉真正欠钱的人跑了,妳老子身为保证人很不幸也死了,我只找到了妳,所以就只好麻烦妳还钱了。”
欠钱?又是和钱有关的事?难道老天爷这些日子来,把她搾得还不够干枯吗?
“到底多少钱?”她扭眉怯怯地问,心底升起炸毛的恐怖预感。
“连本加利,总共两百五十万。”
两百五十万?童亚澐瞠眼咋舌,那数字可比她欠着阿宽哥的办事费整整多了两个零。
“那你们应该去找欠钱的人才对,我没钱可以给你们,我连欠医院的手术费都还不出来!”童亚澐颤着双唇,胸口的心跳像不受控制的凌乱大鼓砰咚猛敲。
“如果还不出来那就只好……”
“像刚刚说的,卖到酒店咯!”三个大男往前一步逼近,露出狐狼般的讪笑。
童亚澐感觉自己简直是待宰的猎物,就怕狐狼随时会扑上身来,或若万一混帐杀她灭口,女儿又该怎么办?一边儿脑子里转着千百种该如何求饶的台词,舌头却打了结。
又闻外头卡车声音,该不会阿宽哥和黑衣人又回来?童亚澐眼里露出一线光芒。即使原本讨厌的对象,这时候也成了救命的可能机会。
“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报警咯!”童亚澐刻意大叫,手一挥即将电视桌上的一个空花瓶打落在地,发出清脆瓷器碎裂的巨响。
未上锁的木门再次被打开,果然阿宽哥冲了进来,“小澐,小澐妳怎么……”
“阿宽哥……”童亚澐松了一大口气,心上重石放下,至少有个认识的亲戚,这群人应该不会太肆无忌惮才是。
“你们要做甚么,不要乱来,我外面还有很多兄弟喔!”阿宽一个喝斥,三位白衬衫的男人终于识相地退开。
“先给妳一个星期的时间想办法筹钱,如果筹不到钱,那我们只好来替妳想办法了。”为首的男人白眼瞟过阿宽,丢下一个哼笑,便领着其余两人离开。
危机突然解除,童亚澐才发现自己双脚都麻痺了,差点儿站不起身。阿宽伸手将她扶起,关心地问:“小澐,妳怎么又惹到了甚么,妳的麻烦可还真多,那群到底是甚么人啊?”
“阿宽哥,真是谢谢你,幸好你又回来。”撑着半跛的双腿坐到客厅椅子上,童亚澐惊魂犹未定地抚上心口说:“那群是来讨债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拿出一张借据,说我爸以前当保证人,欠钱的人跑路还不出来,又知道我爸过世,所以才找上门,要我还钱。”
“那他们应该去找欠钱的人啊,到底是谁欠钱,怎么良叔会去给人家当保证人咧?要不是我又有事回来找妳,我看妳就完蛋了!”阿宽啧啧地摇着头。
“那个欠钱的人,名字看来是……我爸以前那个情妇。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我爸妈才离婚的!”童亚澐无奈地哼啐一声,“结果这比烂帐,到我爸死了都还不清。”
“欠了多少?”
“借据上是一百万。”童亚澐忧心地解释,“但是那群人说,连本带利,要我拿两百五十万来还,我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一提到那个数字,她就一阵头皮发冷。
“我看,妳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把这个房子、这块祖地卖掉啦!这间破房子也许不值甚么钱,但是这块地起码还有五十来坪,虽然偏僻些,附近交通也还算便利。依目前地价来看,如果顺利搞不好将近三百万可以卖得出手。这样不但可以还那笔两百五十万的债,妳还要给我的两万五也绰绰有余,还有妳爸的手术费,不管医院有没有给妳慰问金,妳都不用再啊为了欠债被讨钱担心哪!”阿宽敢情对这房子聊若指掌,一开口便算盘估量得清清楚楚。
童亚澐抿抿唇,为难地望着阿宽,“这间祖产……”
该是几代前就留下的旧房子,虽然一度离开好些时候,至少让她和女儿此刻还有地方住,更装载着她满满童年的回忆,她怎敢轻易允诺。父亲尸骨未寒,祖产都还来不及办理过户,但为了还钱,图个安定的生活,别让债主天天上门,女儿都保护不得,似乎,这真是最好的办法了。
也许她错怪阿宽哥了,他是真的解救了她方才的困境,而且也努力地帮她想法子。原本今天一早还以为阿宽要藉机敲诈她一番,昨夜将童玟语送到母亲家时,母亲还提醒她小心阿宽这个人,听说一直不务正业来着。看来他们都错怪阿宽这个人。
“放心放心,卖地这件事简单,黑哥他们平常做的就是这个生意,交给我就一切没事啦!黑道来威胁妳也不用怕,只要我阿宽哥给妳靠就没事啦!”
半山腰上的火葬场凄清风凉,入冬时节里,即便是日正当中的午后,天空也蒙上氤氲灰雾的感觉。一身墨黑的童亚澐带着素白连身裙的童玟语捧着长者的遗照、骨灰,随着礼仪师父搭车前往纳骨塔。
这个节骨眼妈妈还是来了,亲眼见到父亲的最后一根骨头放入骨灰罈,也算是为这曾经同床共枕夫妻一场仁尽义至。而那个过去欠债不还又让父亲背上债务遗留给她的情妇,当然也不可能出现,说来还真是讽刺至极。
感情的事,或许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时间一久都会随风而逝吧!一不留心偶尔又会想起的那个人,应该同样也会随着时间淡忘?
萧瑟的季节里,告别的氛围就像那一炉子葬火,焚干了牵念的清泉,在心中的枯草荒野上无止无尽地蔓延。
但人的这辈子,总是不断地在学习如何告别。告别童年、告别回忆、告别感情、告别亲人、告别执着、告别天真,然后从放手的代价,学会珍惜目前拥有的一切,学会鼓起勇气去抓住想追求的一切。
而她目前必须抓紧的,就是那份得之不易的职务代理工作,因为她还得靠着那份薪水租房子,维持和女儿最基本的生活,甚至还得加上奶奶的安养费。纪老板已经发出最后通牒,再不尽快回去上工,便要另谋出路。
赶紧让父亲入殓为安,除了可以早日回到规律的生活作息,也希望别再多惹像抬棺事件这样的风波。纵使父亲留下的债务让她困扰不已,老屋祖地若能卖得好价,抵销这大笔负担,一抿前怨也还算落得清幽。
只不过在告别式开始前,阿宽哥便带来消息,说是这块祖产价格不如预期,恰能抵销欠债,仅剩余些零头已算偷笑。掂量着近来房地产不大景气,若是急着脱手求现便只能委屈售价,就等她点头盖章。
也罢,一只皮箱、两袖清风,不过是她当初带着女儿离开家的样子,这些年还不是这般熬过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