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姐,关于您父亲的事我们也觉得很难过。我想,是不是方便邀请您再到医院一趟,让我们可以好好了解您的想法,解决您的疑惑。如果您对于医疗费用有甚么困难,我们也都可以一起提出来讨论,希望能够帮助您。”果不出阿宽哥所料,医院的公关室在抬棺事件之后,很快的便来电问候。
“真的很抱歉,因为抬棺的事情……造成医院的困扰。其实,我知道医师和护理人员也都很尽心尽力照顾我爸爸,只是……”该如何回覆才妥当,童亚澐早在心里模拟数十次,但接到电话的当下,她还是支吾地无法清楚表达。
让院方公关人员讶异的,是协调会的时候,童亚澐并没有律师或其他人员陪同,单枪匹马一个女孩,走进公关部的会客室。
“童小姐,非常感谢您愿意出席这一趟协调会,今天……只有您一个人来吗?或者等一下还有……”
“呃,是,只有我一个。”
童亚澐递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挂在手上的外套,恰可遮住不安地扭动的十指。她环视一圈会客室内,纯白墙上挂着一幅绿荫蓝天的风景图,窗明几净地一尘不染,米白色沙发看起来该是柔软舒适,但空间的温度却有些许僵冷,藏在外套底下的手指,连同肢体边缘的趾端都泛起微微麻刺。
“因为上次打电话给您的时候,我应该有向童小姐提到,这次主要是希望能够把双方可能的一些误会解释清楚,如果童小姐有甚么困难或需求,我们也都可以在这里讨论。因为怕童小姐如果在医疗或法律上有些较不清楚的地方,也可以找人陪你一起来,希望能把误解化到最小,两方协调达成共识。”
公关人员一面说明,引领童亚澐坐下,同时递上一杯热茶。坐在正对面及一侧的,除了医院公关部主管、法务部及风险管理部的人员外,当然也尚有父亲的主治医师和一位曾接触过的社工。
比起应征工作的面试更让人紧张的宁肃气氛,童亚澐面对的是六位医院的专业人员。但毕竟连法庭那样的高台她都站过,承受众目睽睽盯着她一个违背善良风俗的怀孕少女,此刻的她更没有甚么需要畏惧。
“嗯,我还记得这件事,不过我想……应该是不需要,太多人给我意见反而让我越觉得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我已经帮我爸入殓,就是希望事情越简单越好。”阿宽哥的介入,搞出一场抬棺事件,跃上电视新闻,还让讨债者找上门,她怕了。
风险管理部组长摊开病历及相关资料文件,翻阅童亚澐及父亲曾经签过的同意书,试图将语气放暖,“之前,詹医师应该在手术前都有向您和您父亲解释过手术的风险和合并症,手术后也都说明过病情的状况,不过,不知道您还有没有甚么比较不清楚的地方,今天可以请詹医师再解释清楚。”
“童小姐,对于您父亲的往生,我们都觉得很难过,但我想那时候我们都讨论过,癌症每一种治疗的方式本来也都有风险,有副作用。化疗或放射线会让白血球下降、掉头发、恶心呕吐,开刀的话可能伤口会有渗漏、感染,达文西手术也是一样,只是伤口比起一般手术较小。童先生癌症末期营养也很差,抵抗力也差,所以最后伤口感染太严重才造成败血症。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尽量去做,抗生素、引流、营养的补充,但是最后还是很抱歉,我们也没有料到病情变化得这么快。”一脸严肃的詹医师,仍是每天她于父亲的病房中看到的一贯的表情。
“我知道。”童亚澐牵起嘴角酸涩的笑意点点头。
“我们相信詹医师和所有照顾的医疗同仁应该也都非常尽心的照顾童先生,不过令人难过的,结果并不如预期。如果您有任何需要甚么协助,都可以尽管提出,我们的法务和社工人员也会尽可能帮忙。”法务人员微揪着眉,关切地说。
“还有一件要向童小姐报告的事,针对这样的医疗风险,我们院内有个基金会专门提供协助病患和家属经济上的支柱,前几天我们基金会收到一笔二十万的匿名捐赠,指名要给妳。”眼前开口的,童亚澐并不陌生。正是替父亲办理离院手续之时,协助她申请医疗费分期付款的社工小姐。
“给我?”童亚澐满腹疑惑地问。
“可能是看到新闻,觉得妳很辛苦,所以才来捐赠吧。”社工小姐浅笑着耸了肩。
“如果我不接受的话呢?”
“对方有表示,如果妳不收这笔捐赠,那就捐给基金会咯。”
“应该是……不需要了,我已经没有甚么需求,也不需要甚么补助,这笔钱留在基金会,应该可以帮助更多人。我今天来,只是要郑重地向各位说声抱歉,真的非常不好意思,造成医院的困扰。”童亚澐深深一个行礼,抛出最后一句时,却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不是道德高尚的圣人,但若是因为抬棺事件而博得大众同情,博来医院或任何人的补助,她将连自己都看不起。父亲的身体状况她清楚,跑过的医院、问过的医师,早已解释过无数次,癌症末期治疗效果好与坏,如同一场赌注。
第一次感觉到,离开医院的脚步也可以如此轻盈,仰头看见的天空是如此清澈。对于自己的决定,她该是问心无愧了。
正当童亚澐想拿起手机拨个电话给母亲,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童小姐,不知道是不是方便借一点时间,我们董事长有事想找您谈谈。”
在她离开医院前向前招呼的中年男子,穿着素洁整齐的铁灰色西装,纵然未曾谋面,却不像上周讨债的那群黑西装男子,带着威胁感。
到底哪来的什么董事长要见她,应该不会又是来讨债的吧?
但下意识的直觉里,眼前这个人身上似乎有种与宋梓洛一挂的气息,亲切的笑容,竟让童亚澐不知不觉就跟上脚步。
中年男子领她走到医院地下室的简餐咖啡厅,对着店里最内侧座位上一位相貌严肃的长者恭谨地弯腰,长者便客气地站起身,还向童亚澐伸出友善的大掌。
“童小姐您好,很抱歉这么唐突地来找您,希望妳不会介意这样的方式和妳见面。我是宋梓洛的二叔,只是有几件小事想要请教您。”
果然那种相似的熟悉感其来有自。童亚澐犹疑半天,仍不知宋梓洛的二叔所为何事而来。总不会如偶像剧或言情小说一般,拿出一张巨额支票要他离开宋梓洛云云的荒谬戏码。更行况她早已自行与他断舍离得干净彻底,除了那只泰迪熊布偶,她可算是一分一毫都未向他拿取过。
方迟疑伸出手来,长者厚实而粗糙的掌心传来温暖,就像就像小时握住父亲的手那般感觉。她小心翼翼随着中年男子的指示入座,挤出浅笑回应,心里不免忖度,宋梓洛口中的二叔,一直是个正派又和蔼的长辈,但这样毫无预警的找上门来,的确真的唐突。
服务生递上菜单,梁尚宾接手即移到童亚澐面前:“童小姐要来杯咖啡吗?要不是早上开会延迟了,待会儿要立即赶回去,否则应该好好约你坐下来吃个饭才是,真的非常抱歉。”
“没关系,我不渴。”快速扫过菜单细目,咖啡厅里一杯饮品的价格都超过她和女儿一顿饭餐钱,她还是咋舌地婉拒,“只是不知道……董事长找我有甚么贵事?”望着不知所措的双手,童亚澐几乎不敢抬起头直视。
身分尊贵的医疗仪器公司董事长屈尊和如此卑微的她对坐,还说有事请教,已经够叫她受宠若惊,又怎敢想象和这样令人敬畏的大人物一同用餐。
“要不替妳点杯果汁可以吗?”未待她回应,梁尚宾吩咐了服务生点好餐,便开门见山直白地说,“童小姐对我家姪子祐漓应该不陌生吧?听说,前一阵您和祐漓来往密切,不知您是否知道祐漓的父母从他小时候就过世,所以也就从小都是由我带大?”
算一种宣示主权的味道吗?她不知道。但面对这样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绝对该要小心应对才是。
“嗯,听他说过小时候父母因为空难过世,一直都是二叔非常照顾他。”
梁尚宾满意地点点头,却又幽深地皱起眉,“他自从横滨大学的研究所毕业回来后,就一直担任我的特别助理,跟在我身边做事,其实我的用意主要也是希望培育他未来能成为我的接班人。不过……”
长者欲言又止,锐利的双眼直望向童亚澐,才继续接着说,“不过,最近他却向我提出辞呈,不知道到底是甚么原因,让我觉得有些错愕。童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对不起,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连系,真的,非常抱歉!”童亚澐抿抿唇,便觉咽喉燥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