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姐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梁尚宾疑惑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董事长不相信我说的吗?”她是真的问心无愧,可却心理层层不安卷起。他离职的原因,连他的二叔都不清楚,却反来询问她,难不成是她有关吗?
“喔不,也不是不相信,我只是以为妳会知道他离职的原因。他告诉我他私下报名,也通过了机师培训第一阶段的测试。”
“通过了吗?真的?”这下终于豁然开朗,不由自主一泓笑意泄漏自童亚澐的眼神。
断绝联系的日子,他已动手准备找回他的梦想,怎让她不暗自替他开心。
就算与她再无瓜葛,她仍替他觉得开心。
“看来童小姐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他的事,对吗?”
捏着一把心虚,童亚澐腼腆地回道,“他只是曾经告诉我,他小时候一直梦想当个飞行员,可是自从父母发生空难之后,他再也不敢提起这件。因为,似乎全家人都反对,甚至家人连坐飞机都排斥。”
恰恰踩中梁尚宾痛处,让这位长者深吸了一口气,按奈住不悦的情绪,口气仍旧带着严厉的评断,“我确实对航空公司没有甚么好感,对于航空的安全也抱持着相当质疑的态度,特别是国内的航空公司。所以当他告诉我这件事,我简直难以接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得受多少训练,花多少努力,还不一定能成功,况且这样的工作不仅要把全机上人员的性命安危全揽在自己身上,自己也随时处在危险的环境。”
“但是,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如果还没有尝试就放弃,我想他应该也会很不甘心,那为什么不让他去试试?”或许这样的回应有些大胆了,但童亚澐不知打那儿来的勇气,总觉得还是该替宋梓洛的梦想求个机会。
“明明知道那是一条万分艰难的路,还不一定能成功,而且自己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我能放得下心吗?他如果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几年之后,就会是公司里的高阶主管,甚至成为分公司董事长。这样,妳也觉得他应该放弃现在的职务吗?”
丢下千万身价的地位,转身追求难以预料的梦想,到底值不值得,那不是她能触及的世界,所以她无法替他回答。然而长辈为自己安排的人生,是否真的是最好的道路,她也同样质疑。就算成为高高在上的大老板,舍弃自小的梦想,他又真的会快乐吗?
她还记得,谈及那个遗失已久的飞行梦,他眼里那道灼灼的光芒。
“我有一个将近五岁的女儿,在我高中还没毕业时就怀了孕。男方不要孩子,开始避不见面,我爸也很生气,差点把我打死,全世界似乎都站在反对的立场。但是我还是坚持把她生下来,坚持自己留养。虽然,我知道那会是一条很辛苦、很辛苦的路,但是我当时也认为,我如果听了父亲的话放弃她,我一定会很难过、很后悔。所以我告诉自己就算忤逆我爸的安排,和我爸脱离关系,也要一个人把她抚养长大。虽然,我承认我也曾经后悔,为什么要把她生下,让孩子陪着我一起受苦,但是这些年来看着她一天一天健康平安的长大,我就会觉得很欣慰,幸好,我没有逃避,那也是我应该负起的责任。”
一股脑儿没打草稿地,便在一个陌生的长辈面前,将自己的黑暗历史全盘托出,也已不在意了。她没必要于宋梓洛的二叔面前保持任何正面的形象,她本来就与他们非属同一个世界,是吗?
沉默,被服务生送上来的一杯果汁打断。只是,童亚澐无心享用那杯果汁。或者,她最好即刻向眼前的长者告辞。
“妳真的,很不简单。”梁尚宾简短的一句话,让童亚澐准备起身的动作立马冻结。
童亚澐摀住自己下唇,双颊红得发烫,“对不起,这样好像自己很大言不惭,其实我知道自己也没有甚么很了不起的。”
“我终于知道为什祐漓会喜欢妳了。”似笑非笑的牵动,自梁尚宾嘴角泛起。
燥热的感觉,窜过耳根直达颅顶,童亚澐的头垂得更低,“很抱歉,董事长人生的历练当然无可厚非比我多太多,我没有唸太多书,许多的大道理我也不懂。只是,我觉得就像我当初的坚持,至少那是自己的选择,不管好或坏我都心甘情愿自己承担。”
“年纪轻轻要负担自己和女儿的生活费真的很不简单,我的一对儿女年纪比你大了好几岁,连出门约会的钱却还依然伸手跟我要,真是太不长进了。听说,妳连医院的捐款都拒绝了?”
提到捐款,童亚澐瞪起一双大眼:“社工告诉我有一笔捐款,原来就是董事长捐的吗?”
梁尚宾摇摇头,许是明白了甚么,瞇着眼绽起灿笑,“喔不,我是刚才10分钟前才打电话给那位社工说要捐款的,应该是有人抢先了我一步。”
“上次你的指定捐款,很抱歉当事人一毛都不接受,所以……”
接到小周学长的来电,宋梓洛一点也未感到意外,“嗯,我知道了,那就按照原先的约定,全数捐到基金会里吧。”
那确实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固执又好强的女孩。
“你真的确定……二十万全部直接捐到我们的医药救济基金会?”小周虽不是没有接过比此更庞大的捐款,但对于宋梓洛的决定,仍旧抱持着些许好奇不解。
“难不成,我还可以再把那没送出去的二十万拿回来吗?”宋梓洛打趣地回应。
这可为难小周了,“这……当然已经捐出来……就……”当初捐款汇款程序既都已经完成,就算没有办法送给指定的对象,若要退回岂不尴尬。
“开玩笑的啦!我当然不是这样白目的人,就算童小姐没有拿走,但是留在基金会里可以帮助更多有需要的人,也是好事一件。”
“真有趣,童小姐也和你说一样的话。”旁敲侧击,小周也开始略能会意宋梓洛和那位童小姐间的微妙关系。
“这样吗?呵呵!”但同样心思的微妙默契,却让宋梓洛拉起怅然的嘴角,“当初我父母发生空难,诉讼过程拖了将近十年,航空公司才被判决给予家属一笔赔偿金,我和我哥都已经长大。其实,我那时一直觉得,就算拿到了钱,我父母仍旧一样回不来,那又有甚么用。我想,那是因为我二叔一直没让我们烦恼过经济和生活的事。但是如果赔偿金早些判下,遗族能够及时得到补助,或许很多经济可能陷入困难的孩子就可得到帮助。”
“其实,医院里的人员大家都很惊讶,以为上次的协调会,童小姐会带着律师或者像上次那些抬棺的人,一起来跟医院要求甚么样的补偿。因为自从新闻媒体报导出来后,我们几乎每天要开一次会,法务部虽然已经处理过许多医疗纠纷,却还是觉得有些头痛,詹医师也觉得很沮丧,平心尽心尽力照顾病患,只要一个医疗纠纷,就可以把医疗人员的辛劳全然抹煞,那真的是令人相当灰心的事。几年前我们医院刚开始发展达文西手术时,一位新训练回来的医师,就因为连续两个患者预后不好,后来压力大到罹患忧郁症。”
“医疗处置造成的合并症,确实本来就很难预料,我知道那不能怪罪医疗人员。我自己也是医务管理系毕业,我知道每件治疗处置同样都有他的风险。”
“但是不瞒你说,医院里目前所使用的旧型达文西机器手臂,依国外的统计确实有较高伤口渗漏或感染的风险,国内的术后追踪虽然看似没有显著差异,但也无法保证绝对安全无虞。还是需要术前更仔细的评估,再加上术后更完善的照护,才能妥善预防。”小周压低了声音,似是诉说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但究竟是熟稔的学弟,在他面前也没甚么好隐晦。
“我相信航空公司就像医院一样,没有人愿意看到不幸的悲剧发生,但是科技总还是有他的极限,不管飞机自动驾驶的系统,或者达文西机器手臂,而只要是人类所设计、人类所为操作的事,就也必定可能会发生疏失,归咎责任或者多少赔偿,都不是最重要的。如何检讨利弊得失,加强流程改善和人员的训练,继续研发更精准的仪器,才能够将疏失的可能减到最低。”
宋梓洛的结论,恰恰说中他内心的无奈和心得,小周不由得放声笑出,“呵呵!我就说吧,你没走医管这一行,还真是浪费了人才。”
结束手机通话,宋梓洛翻起一叠桌旁的文件,那是二叔交办最后尚未回覆的任务。纵然在他向二叔提出离职的请求之后,二叔一直未予允诺或拒绝,从这长者几日来的低落心情,该也知道他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