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办公室里,拿着话筒与某位老董事商议公事的梁尚宾,在听到叩门声之后,摀着电话中气十足地喊了声:“进来!”又继续与电话那头谈论着。
宋梓洛抱着手里的文件,怀着一些忐忑,开门之后便耐心地静静等候。直到那长者放下电话,才走上前去,将一叠资料放到他桌上:“二叔,上次关于达文西系统的事情,你要我打探的消息我整理了一些相关文件,让您看一下……”
“绿岛医疗界从2004年到现在,目前大约有二十二家医院,总共约二十五台达文西机器手臂,在台的独家代理商都是向美国Intuitive Surgical在韩国的分公司合约订购,也会派韩国的医师前来协助受训或送国内的医师到韩国和美国受训。因为机器手臂系统本身要价昂贵,维修费也不低,每个医院对病患的收费大概在十到二十万之间。”
“以目前第四代的状况来看,虽然在机器的精密度及灵活动上已经有相当大的成就,但是国外还是许多与机器手臂有关之医疗疏失案例发生。而现今,国内对于操作资格认证的制度还没有统一的标准,很多医师其实也反应操作上仍就不如人类手指的精密。”宋梓洛翻开文件中,一份份画着密密麻麻笔记的英文研究文献,在听说童亚澐带着父亲转院到某家医院寻求达文西手术时,他便仔细地做了功课。
“虽然高精密仪器逐渐取代部分人工将是未来的趋势,然而对病患来说,不是每个病患的状况都适合这样的手术方式,只是为了摊平这天价的成本,医院也得向病患强力推销。说真的,我对于这样的系统还是持着保留、观望态度,别说现在代理商一家独大很难跟他们竞争,我也不赞成宇宾在这两面评价的混乱中去淌这浑水。”
梁尚宾温润和蔼的一笑,从董事长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梁祐离身旁,拍拍他的肩:“呵呵呵!你分析的非常透彻,不过,医疗仪器的精密度研发是原厂要费心的事,而技术和标准应该是医院和医师要烦恼的事,作为一个中介者,我们只要提供更高科技的引进和培训的途径,努力维护机器的顺畅完整便是。买卖生意如果连第二层的消费者都要考虑的话,那你永远担心不完。祐漓啊!你这样果然不是一个当生意人的料哪!”
语气里没有一丝责备,只是前辈对后辈真心的忠告提醒,而宋梓洛似乎也早就料到长者会有这样的回应。彼此对彼此的了解,说是叔侄,实际上却早已宛如父子一样熟悉。
宋梓洛点点头,笑着再将手里最后一份公文夹递到长者面前:“二叔!其实我也真的觉得……我确实不太适合当一个生意人。”
看着那份航空公司培训机师录取文件,梁尚宾沉默了半响,二十年前的阴霾,至今对他而言仍是不能承受之重。如果不是当时妻子正准备待产,出差到东瀛碰上名古屋空难的应该会是他,而不是眼前这孩子的父母。
“前一阵子有个人告诉我,伤口在哪里,疗伤的路便往哪里。所以,我决定要诚实地面对我的伤口。我想结束这边的工作,好好准备后续一连串培训机师甄选的测验。二叔这里,有三叔和几位祕书帮忙,而且祐嘉再过几月也要回来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祐嘉还年轻,而且不够稳重,还需要再多学习、多磨练。不过,我也知道若是硬要把你留在身边做为未来的接班人,对你来说,或许也是太过勉强。”鬓发半白的长者,卷起眉心。是谁让宋梓洛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追寻自己的梦想,梁尚宾已了然于心。“你有属于你自己的梦想,而且也正在努力实践它,这是好事,我是应该要诚心祝福你才对。”
职的请求看来出乎意料的顺利,宋梓洛不可置信地抬起眼,认真地看着梁尚宾:“谢谢……二叔。”
二叔在他身上下过多少苦心,他也明白,放手的祝福里,仍旧含着从未放下的担忧。
“还有……”他鼓足了勇气,终于把心中盘算了个把月的念头,全部坦然告诉说出,“我想要卖掉百分之十的股份,不知二叔愿不愿意收,这样我就可以在机场附近买栋房子。”
宋梓洛话一出口,那长者的眉宇扭得更紧,“你要……卖掉你爸留下的股份,搬离家里,到机场附近找房子?”
坚毅的梨涡微微绽起,眉宇间的奕奕神采,就像是当年两位长辈创业时的决心。该说的话全数坦露,就像放下心中的千金石,宋梓洛一身轻松地笑了出来:“二叔放心,我并没有要全部卖掉,宇宾里面也有着我爸心血,我会一起看着它继续茁壮。但是我想,差不多也是该搬出去的时候,这样才像个独立的大男人,不是吗?”
丧假期间,童亚澐已经尽量挪出时间帮忙,不耽误公司的业务,果然还是让纪老板受不了。业务组长亮华大姐见她终于又回来上班,也叨叨絮絮地抱怨她不在的日子,所有混乱杂事全落到她头上,给她添上不少麻烦。
“之前妳刚来的时候我们签的临时约已经差不多到期,妳下个就不用再来了,我已经另外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职代,这段期间也感谢妳的帮忙。剩下这几天,记得把妳工作的内容好好交给她,要走之前和她把妳座位上的东西清点清楚啊!”
才刚复工没多少时日,童亚澐便面临失业。原以为只要育婴假留职停薪的业务助理继续请假,她应该也能续约这临时的职缺。可纪老板不知打那儿找来了另一个职代,JLPT二级的大学东瀛文系毕业新鲜人。总归各方面条件都较她优势,她只好摸摸鼻子,做好移交工作。
最后一天上班,该整理的资料整理完,已过了下班时间。全公司仍旧只剩纪老板还在办公室里与客户通电话。那位接任她职代工作的新人,早早便丢下一句:“我先下班咯!其他的资料妳留在计算机我明天再看,有甚么事再打电话问妳,再见!”
收拾好桌上的私人物品,关掉桌上的计算机,童亚澐隔着纪老板办公室的玻璃向他点个头。纪老板抬头瞧上一眼,挑个眼色,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欢喜是感伤。数个月的职代同事,不过是个过客。
踌躇着父亲的那笔烂帐、欠宽哥的办事费、医院的手术费用,要不是老家的房子勉强卖了恰恰可抵掉,童亚澐要得上负债百万。但未来还有阿嬷安养中心的费用,女儿幼儿园的费用、再加上日常生活费,纵然手里握着纪老板最后发出的薪水,也撑不了多久。
“这是我这些年存的,是没几万块啦,但是在妳找到新的工作前,就先带在身上吧,妳和小语也都不要饿到肚子。”小面馆里,童亚澐的母亲把一张提款卡递给她。
童亚澐看着女儿懂事地自行扒着一口口卤肉饭,叹了大口气,又将提款卡推回去,“不用了,妳还是拿回去,如果妳家里的人知道了也不太好。”
“这是我偶尔去帮帮老朋友卖衣服赚的,我老公不会管我这个。”眼前究竟是和她血浓于水的小母女,也让她百般不舍,“妳还是拿去吧,至少这是我现在还能为妳做的。”
小孙女乖巧伶俐的模样,恰似童亚澐小时候一般。若非离开一个靠不住的男人,方得后一段婚姻的平静幸福,但也被迫与女儿各分两地,遗憾与内疚未曾停止。一得一失之间,她却不知该是庆幸或后悔。
“中部破获诈骗集团,逮捕高姓男子等12名嫌犯,利用假借据、高利贷、并假借买卖房屋之名,骗取被害人数十万到数百万金额不等……”
瞥见面馆里播放的新闻影片中几个熟悉的身影,童亚澐愣怔地站起身,诧异地喃喃,“那不是阿宽哥,可是旁边那几个……”戴着黑色口罩一同被逮补的,却是私闯到老家讨债的那群人。
“原来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剎那间,一把重鎚狠敲童亚澐的脑袋。
“我就知道阿宽这人向来都不务正业,这阵子好心地主动帮忙,果然有鬼。”母亲抬头一件新闻,也忿忿地喊起来。
原来从抬棺事件到卖房,都是这些诈骗集团一手策划的诡计。攀着远房亲戚的关系雪中送炭,才会教童亚云毫无防备地陷入骗局。见到新闻影片中嫌犯的狼狈,至少也平衡几许心中的的怨怒。
看来父亲的欠款根本是子虚乌有,只是要等那老家权状可以再回到手上,也不知要到何时,童亚澐还是得先为当前自己和女儿的生活打算。
正当童亚澐想要再连络旧房东,回到原来小巷子里的租屋,冠樱竟带来了一个消息:“要不,妳就搬过来桃园好了,我们公司最近打算再多征招一个东瀛文内勤手配,妳就过来应征试试。要是应征不成,我的套房也不算小,还够妳和小语一起挤一挤,就让妳住到妳找到房子和工作,可以吗?”
近年日币贬值、东瀛旅游业又发展蓬勃,简冠樱任职的旅行社算是总公司之外的第一大分店。东瀛文检定考完,结果还得一个月才会公布,如果老板愿意通融录用,总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带着女儿转换环境到一个完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不是件小事,但若有好姊妹的就近帮忙,是不是一切也会顺利一些?是不是也算对过去的环境、过去的日子做个完整的告别?
履历表上学历单纯、资历浅薄,厚着脸皮递上,还能收到面试通知,必定是冠樱的鼎力帮忙。否则这样的职缺,将有多少人挤破头竞相争取,她的履历恐怕早就被扔入废弃文件中。
“妳还没结婚,所以现在是单身一个人咯?该不会最近有要准备结婚或者……”旅行社分店店长面试时,好奇地问她。
虽有办公室里的同事推荐,说是勤快认真,个性随和好相处,他还是得好好评估一番。二十多岁的女孩来应征,最怕便是到职之后,婚假、产假接续而来。纵然是劳工本该得的福利,也够主管者困扰不已。
“呃……没有打算结婚,因为我其实……已经有一个女儿,我是单亲妈妈。”童亚澐腼腆地扭着手指,还是坦白地据实以告。
“单亲妈妈?小孩多大啊?那这样要照顾女儿应该会很辛苦咯!”店长努力瞪大藏于眼镜后的一双瞇瞇眼,忖度着这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孩,竟还有个孩子,语气禁不住提高许多。
“呃……是……还好,现在念幼儿园了,所以我白天可以工作……”
店长皱起眉仔细地打量她,“孩子念幼儿园还很小啊,可是我们的工作忙起来,可能也常常得加班喔!这样妳大概……”
看来是希望渺茫了,没有丰厚学经历,又让店长知道自己单身带着年幼的女儿,怕是影响未来工作的配合度,心里有所顾忌。但即使过去曾经的应征经验里,许多面试官知道她是单亲妈妈,便显露质疑及婉拒的态度,童亚澐也从来不想隐瞒这样的事实。
这家旅行社分店店长外表看起来虽然魁武壮硕,但其实是个面恶心善的好好先生。意外地面试时一口就答应,让童亚澐东瀛文检定结果还没公布之前,公司可以先暂以试用人员起薪,等到确定取得JLPT二级,便可以晋升正式员工。
“我老婆前年癌症过世,我现在也是单亲爸爸,一个人带着十一岁的女儿,所以我知道一个人带孩子的辛苦。妳的小孩还这么小,肯定比我多吃了很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