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宋梓洛的时候,钟月只有十岁。那天客人来到家里,她只是坐在角落的红木板凳上,翻阅着绘本,圆圆的眼睛藏在书页后方,打量着那对从未见过的夫妇,以及他们身旁穿着白色上衣和牛仔裤、高高帅帅的大哥哥。
“小月!”母亲突然唤她,对她招了招手,钟月闻声走了过去。“白伯伯和伯母搬来我们家隔壁,以后看到他们要记得打招呼喔!”母亲又指着那位哥哥,“这位呢,是梓洛哥哥。”
宋梓洛对她露齿而笑,那种微笑的方式在他脸上显得特别爽朗。钟月却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他的手臂……她的视线高度只能到这里……不发一语,无论母亲在旁如何声声唤“叫声梓洛哥哥呀”、“你们一起去院子里玩呀”,她始终嗫嚅无法出声。就连宋梓洛对她伸出手,她也只会拚命往母亲的背后藏。
并不是宋梓洛不够亲切,而是他太亲切了。当时年仅十六岁的他,有超龄的沉稳大方。对于总是怯于接触人群的钟月来说,在这样气质过人、俊俏挺拔的大哥哥面前,已开始会觉得自惭形秽。
在那之后,钟月上学时经常碰见宋梓洛,但每次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生怕打了照面。然而两家人毕竟住在同一条街上,总有碰头的时候。回避不了时,她才僵着脸,以细若蚊鸣的“梓洛哥哥”来回应宋梓洛的笑容。
和宋梓洛开始熟稔了起来,是在数月后的一天放学时。
那天钟月走在回家路上,背后传来一群女孩嘻嘻哈哈的声音。这略感熟悉的吵闹声令人异常烦躁,她只想着赶快回家,却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钟月!”“一根葱!”“钟月!”“一根葱!”那群女孩中,两个人轮流这样叫着,听起来是江芷琪和詹羽瑄的声音……两个在学校不时会戏弄她的女同学。钟月毫不理会,也不回头,心想:“肯定是要骗我回头,然后笑我认了自己是一根葱。我才不上当!”
两个女生见她不回应,江芷琪又煞有介事地叫了一声:“欸,钟月!”一副真有话要和她说的模样。
钟月依然不理,拐过街角,窜进路旁的杂货店。四、五个女孩随后也跟了上去,叽叽喳喳地在门口叫嚣。詹羽瑄笑着对店里头喊:“喂,一根葱,又来买橘子糖吗?”
钟月躲在店内最里头的层架后方,默默盯着架上缤纷的糖果,只想等到她们离开,小小拳头握得紧了,微微颤抖着。至于杂货店的老板,那位干瘪的老头,也只是漠然看了那些女孩一眼,便毫无反应。
“你们在干什么?”另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出现。钟月透过层架间的缝隙向外张望,发现高一刚放学的宋梓洛就站在杂货店门口。
“你是谁啊?”女孩们见到个头比她们高出许多的男孩,都吃了一惊,不自觉倒退了一步。江芷琪却是一脸漫不在乎,“关你屁事啊?”
“你们欺侮我的朋友,当然与我有关。”宋梓洛微微一笑,“我下课常常看见你们,信不信你们住哪里我都知道,小心我去你们家按门铃,跟你们父母告状。”
女孩们都是心里打了个突,纷纷低语:“欸,这人是不是变态啊?还偷偷注意我们。”
“要是被跟踪了该怎么办?”
“要是他当真来找我爸,那也很麻烦!”
交头接耳之下,旋即散了。离去之前,江芷琪回头瞪了宋梓洛一眼,眼神中微带恐惧;转眼瞄向杂货店,与躲在深处窥探的钟月对到了眼,她轻蔑地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钟月见到人影散去,才默默从店里出来,低着头对宋梓洛说:“呃……谢谢。”
“你常遇到这样的事吗?”宋梓洛问。
“嗯……不常,”钟月回答,“她们通常不太搭理我。”
“喔?”宋梓洛略感好奇,“那今天是怎么了?”
“心血来潮吧。她们比较常欺负另一个女生。我……只是很偶尔会和她玩在一起。”
宋梓洛笑了笑,没再追问,“别理他们了。我们去吃冰吧?”
钟月抬起头,眼神流露一丝讶异,犹疑片刻,静静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往巷内的冰店走,宋梓洛问了几句钟月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钟月多只以单词回答,便沉默不语。当两人在冰店坐下来后,钟月才忍不住开口:“鸿……梓洛哥哥,你真的有观察她们都住在哪里吗?”
宋梓洛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我骗她们的!有一两个住在附近的女孩子倒是见过,却哪会去注意她们往哪条路走呢?”
钟月听着也笑了,闪现她难得暴露在外人眼前的豁亮白牙。总是直肠子、反应慢的她,年幼的心灵只对宋梓洛的机灵和见义勇为是满满的佩服。直到今日,钟月都还记得那天芋泥冰的滋味,就如鲜活的记忆一般舞动在舌尖上。
班上偶有那一两位常受到排挤的同学,原因或是身上有异味,或是行为古怪,又或是成绩落后。钟月并不在那些人之中。她成绩名列前茅,举止规规矩矩,也总是穿戴得整齐干净。
问题在于她不大和人说话,在某些人眼里显得阴郁、扭捏和无趣。在学校的休息时间,她大多只是坐在座位上看书,不会和同学到校园的游乐设施玩耍。她不需要担心桌椅被人胡乱涂鸦,或是文具突然被藏了起来。很偶尔,当江芷琪那一票人闲来无事,才会拿她来当作茶余饭后的戏耍嘲弄对象。
直到宋梓洛出现,她的生活才多了一项乐趣:那就是每天放学后跟着宋梓洛去吃冰、去公园里玩耍,或是到对方的家里串门子。
宋梓洛到同学家参加聚会,或与朋友到出游时,偶尔也会带钟月同行,她俨然就是他的小妹妹。她总是带着一本书,静静坐在一旁吃着东西读着,不时兴味盎然地抬起头听宋梓洛和朋友的谈笑。说到好笑之处,她也会跟着笑;但从来不会插入一句话。宋梓洛那群朋友中,也有一、两位大哥哥也对她相当好,总会记得带些给她的糖果饼干,或是在她埋首书本时对她打趣:“再读下去,到时就连我们考试都考不赢你啦!”
不久后钟月就发现,宋梓洛很受女孩子欢迎。她曾在放学后经过宋梓洛家门时,目睹脸带红晕、穿着高中制服的女生在他家的信箱偷偷投了信件;她也曾轮流看到不同面孔的女孩出现在宋梓洛身边,围着他嘻笑打闹,他说的每一句笑话,她们都笑得太夸张;她还曾在暗巷中直击有女孩对宋梓洛告白遭拒后,哭成泪人儿的模样。
她从不敢在宋梓洛面前打听这些八卦。直到一、两年后她情窦初开之时,想要鼓起勇气找这位貌似恋爱专家的大哥哥咨询,却已没有机会。因为在她还没下定决心前,就因父亲工作调动,他们举家搬离了草屯,从此和宋梓洛断了联系。
之所以能与阔别十余年的宋梓洛重新接上线,得追溯至收到他来信的两个多月以前。那天下午钟月正满头乱发地坐在宿舍书桌前,瞪着她那张已经整整重做了三次的会计报表。
借方和贷方又不平衡了,她却搞不懂到底是哪个会计科目出了问题。她懊恼地抱着头,夹着笔的手指把满头乱发弄得更乱了。想到前一天上课时还被老师恐吓:“这次作业很重要,做不出来的话,我就很难保证你们段考能够pass了。”只会让她更心浮气躁。
她不禁开始认真思索,自己是不是读错了科系。
当她被报表弄得精神耗弱、决定中场休息而走出宿舍前往校园餐厅时,老天爷就彷彿在呼应她心中的疑惑般,将餐厅外公布栏上的那张《诚报》征稿文宣摊在她面前。
文宣中征求“校园记者”,将学校里的新闻写成一篇报导并附照片。被选中的报导将刊载在《诚报》上。作品获选的参赛学生,还有机会去《诚报》实习,接受一系列的记者实战训练课程,名额共二十位。
钟月陡然眼睛一亮。这张文宣立即被她视转换跑道的机会,连忙掏出纸笔抄下讯息。
苦苦思索了一星期后,钟月决定采访钢琴社学长张齐。
张齐在校园里是著名的琴艺高超,被身边的朋友笑谑地冠上一个“钢琴王子”的称号。但真正使他名闻遐迩的却不是琴艺,而是他标新立异的外型。
他留了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从来没剪短过;不论阴晴,身上总罩着一件黑色风衣,看起来既邋遢又不协调。更怪的是,他的左手腕上还系着一条红缎带,成为校内一抹独特的风景。
没有人问过他,这身打扮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钟月是鼓起了勇气才在张齐每周三固定的钢琴课结束后,在社办外等候。
在这之前,她和张齐只见过不到五次面。她在大一时加入钢琴社,只是抱着玩票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