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杨子容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看过你的稿子,就实习生来说,已经很不错了。会讲话固然是个优势,但有时候记者太滑头,反而不会招采访对象喜欢。认真采访、跑出自己的风格,才是成为一个成功记者的重要因素。你要是勤勤恳恳、以诚待人,有时他们反而还可能愿意只透露独家消息给你呢。”
他语气恳切,与刚认识他第一天的嬉皮笑脸大为不同。钟月这辈子很少体会到、或听人鼓励她言词笨拙也可能不是坏事,蓦地里心中升起一股近似于他乡遇故知的感受。
“谢谢你。”她有些感动地低声说
“好了!中午了,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下,下午再回来伤脑筋,”杨子容一拍手,语调又变得轻快,“你今天要回报社吗?”
“蓓如姊没要求我们天天回去,不过……我觉得还是多回去接受她的指导比较好。”钟月迟疑着说。
除此之外,她还想起了第一天回报社时,为了那篇搞不定的稿子,一直没法抽空去找宋梓洛。不过诚报大楼内空间辽阔,她也不知道该到哪个楼层、哪个区域去找他,总不能每层楼挨家挨户地找,肯定引人侧目。宋梓洛既没有在先前的E-mail回答她自己的座位在哪里,她就再也无法厚着脸皮继续追问。
她同时也想起,宋梓洛在信中提起他认识杨子容。也许可以问问看他?但不知为何,她莫名有种羞于开口的障碍。
“我载你回去吧。”杨子容说,“今天下午刚好没有行程,我也有一阵子没回去写稿了,有点想念蓓如姊。”
记者通常为了跑新闻方便,都会在采访单位写稿,很少会回办公室。
钟月噗哧一笑,“你也会想念她?我看她对你都超凶的耶。”
“她这人就是刀子口豆腐心,”杨子容哈哈一笑,“我早就免疫了。”
下午近两点,钟月随着杨子容回到诚报总部。杨子容说要先去停车和买东西,让钟月先上楼。何蓓如还没来上班,财经组区域的办公桌,只有赵千谊坐在位子上打计算机。
“嗨,千谊,”钟月打了招呼,“你今天好早喔。”
“嗨,小月,哈啊……”赵千谊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对啊,想赶快写完嘛。”
钟月注意到财经组隔壁的文教组区,潘少英正背对着她们,戴着耳机专心打字;她正想出声招呼,却又觉得好像不该打扰他而作罢。
“喏,给你。”杨子容不知何时突然出现,手中拿着两杯热咖啡,并递给钟月一杯。
“啊……谢谢!”钟月有些惊喜,伸手接过,“我还在想下午需要提神一下呢。”
“喂喂喂,子容你偏心,我怎么没有!”赵千谊见状立刻大呼小叫,“我昨天也跟你去跑新闻耶!你连一杯饮料都没请,而且也丢我一个人回来写稿。今天竟然还特地带小月回来?太过份了啦!”
“我哪知道你也在报社啊?”杨子容漫不经心地说,“而且我昨天下午很忙,今天是超难得有空回来。”
“吼,不管啦!”赵千谊甩着头发,“我也要喝咖啡!”
“我才刚进来,你难道要我再跑出去一趟吗?”杨子容一屁股坐下,一边掏出笔电,并没有要理会赵千谊请求的意思,“要喝自己去买。”
钟月尴尬病立刻发作,带着迟疑地将手上的咖啡往前递,“还是……千谊,这杯给你喝?”
“不用啦、不用啦。”赵千谊挥挥手,嘟着嘴继续写她的稿,“反正我看透杨子容这家伙了。”
钟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也默默拿出自己的计算机,准备工作。
十分钟后,何蓓如一如往常地踩着急促的脚步声出现了。
“唷,子容,今天这么难得回来写稿啊。”她对杨子容说道,同时招呼钟月和赵千谊。
“偶尔也是要回来给你关心一下啊。”杨子容边打字边说道。
“少来,”何蓓如翻了个白眼,“我看你……”但话没说完便止住了,她笑了笑,径自坐了下来。
杨子容喝着自己的那杯咖啡,没有答话。
这天财经组只有何蓓如、杨子容、赵千谊和钟月四个人待在总部。有杨子容在身边一起写稿,可随时发问和讨论,钟月不由安心许多。赵千谊则不甘寂寞似的,频频来找杨子容搭话,一下子拿她今天跑财政部的新闻来东问西问;一下子又问起杨子容的星座血型,还闲聊起自己今天的装扮。
“我今天真不该穿这件裙子出门的……它太短了,早上急急忙忙要出门采访,脚步一快,裙子就差点飞起来……”
“千谊,”钟月正诧异她竟然对刚认识不久的异性聊起这么女孩的话题,杨子容便打断了她,“我还没跟小月解释完华光银行的新闻,我们待会再聊行吗?”
“啊……喔,”赵千谊住了嘴,表情看来有点受到打击,但随即轻快地说:“好吧。那等一下你也要帮我解答综所税的问题喔。”
“你还是问万能的蓓如姊吧,”杨子容说,“我又不是跑财政部的,我不熟。”
“可是蓓如姊很忙啊,”赵千谊压低了声音说,一脸没趣的回到她的位子。
“没关系,你可以问我,”何蓓如从计算机荧幕后方探出了头,“我五分钟后有空。”
“啊!好的,蓓如姊。”那句嘟哝竟然被何蓓如听到了,赵千谊微微一惊。
钟月仍瞅着杨子容,心中犯疑:不过就是今天上午的事,杨子容在对她讲解华光弊案时,话题带到财政体系的腐败;当时他还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地讲着公股体系和政府财税部门全都是个庞大的酬庸系统,始终是同样一批人长期把持,因此不但税制有毛病,连公股银行也有毛病……甚至还讲到查税奖金造成滥税严重的问题,听起来全不象是对财税不熟悉的模样。
但这些也只在她心里过一过。赵千谊暂停了对杨子容的纠缠,她也能因此清静些。
一时之间办公桌旁一片寂然,只闻此起彼落的飞快键盘敲打声。钟月心中开始纠结着另一件事。这几个钟头以来,她一直想开口问杨子容,宋梓洛的座位在哪里?经过几番犹豫,还是想着,先把这天该写的稿子写完再说吧!好不容易写完了,她就快要没有借口不下班离开了……
“那个……”钟月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子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让你问。”
“我上次有跟你说过,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当编辑……”
“哦,我记得。”
“那……我只是想,因为我不晓得他的位置在哪里,我想你可能认识他,所以……想问你知不知道,我想去跟他打个招呼。”
不知为何,杨子容的目光往坐在距离他们两公尺外的潘少英扫了过去。那眼神有些冰冷、有些压抑,还有些钟月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不过这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
潘少英兀自盯着计算机,一手支颐,看来完全没注意到财经组这边的动静。
“他叫什么名字?”杨子容注意力回到钟月身上,“说说看,我说不定认识。”
“他……他叫宋梓洛。雪泥鸿爪的鸿,铁砚磨穿的砚。”钟月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杨子容澄澈的双眼闪现一丝诧异,说道:“我知道。他是编辑中心的召集人,座位在三楼。”他停顿一秒,又说:“我先帮你打电话问问,他现在在不在座位上好了,免得你白跑一趟。”
“啊,好呀!”钟月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原来宋梓洛是个小主管!
杨子容拿起话筒,拨了分机号码,劈头就说:“喂,有位叫做钟月的朋友想来找你……喔?”他话说到一半即打住,静静听着话筒另一端的声音,过了半晌才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便挂了电话。
“怎么了?”钟月忙问。她正专注地盯着杨子容。
“他今天休假,真不巧。”
“噢!”钟月一阵失望,“好吧,那至少我知道他坐在哪里了,改天再去找他吧。谢谢你。”
“不客气。”杨子容突然沉默。过了几秒才又开口:“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钟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脸蛋又热了起来。她想了一会才说:“我……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把我当作很好的朋友。”她那患得患失的心事,又再度被勾起。
“我想是的吧,”杨子容似乎出了神,“你刚才说他的名字的时候,和他每次自我介绍时说的一模一样。什么样的朋友能有这样的默契?”
“他的名字?”钟月不解道。
“雪泥鸿爪的鸿,铁砚磨穿的砚,”杨子容复述,“正常人呢是不会这样自介的。常见的说法应该是“江鸟”鸿、砚台的砚吧?顶多说个纸墨笔砚的砚。”
“喔,对耶,”钟月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有点太咬文嚼字了对吧?”
“对。”杨子容说完这个字,就不再言语,继续修改钟月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