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一间病房的门霍然打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钟月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这间病房门上的号码。
八三二。
她心中一喜,正想跨步向前,却忽被人叫住。
“小月?”
她吓了好大一跳,毫无预警会从一个路人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猛然回头,是刚从病房出来的那个男人。
他身材修长,相貌俊朗,明明还很年轻的脸庞,鬓角却有着不细看便难以发觉的几茎白发。漆黑的眼眸很深邃、很沉静,还透着若有似无的沧桑,与杨子容的清澈目光大不相同,却另有一股中人欲醉的神祕气息。他身上的白色衬衫和黑长裤整齐干净,微微敞开的领口和简约西装外套,带着几分雅痞风格,修饰了他略显单薄的身形。
钟月瞪着他足足有十秒钟,才意识到他是什么人。
“鸿……梓洛哥哥?”她倒退了好几步,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眼前的男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给了她那么日常的微微一笑,“子容睡着了,先不要吵他吧?”
“那……那……”钟月兀自结巴,“我现在……”
“先跟我来吧,”宋梓洛说着便往前走,“我们去会客厅。”
钟月紧张兮兮地跟在他后面,一边仰头盯着他的后颈,注意到他背着一个沉重的提袋。她一颗心怦怦狂跳,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这个男人重逢;加上对杨子容病情的担忧,五味杂陈的情绪害她差点走到腿软。
到了会客厅,里面原本坐着两个女子,此时都站了起来。从她们微微吃惊的表情可看出,她们没料到会突然多了钟月这号人物。
“梓洛,她是谁?”其中一个女子劈头就问,态度之无礼,让钟月瞬间皱起了眉头。
“我的好朋友,”宋梓洛淡淡地答道,“也是子容的女朋友。子容睡着了,我带她先来这儿等着。”
钟月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是某人的“女朋友”,既不惯又赧然,脸颊热了起来。
“哦……”那女子表情松懈下来,“那,我们去楼下的咖啡厅等你,等子容醒来再打给我……然后中午一起去吃我上次找到的那间餐厅!”说着拉了另一个女子走出去。
“她们是谁?”两人的身影一消失,钟月就立刻模仿那女子的口气,“不会是传说中的晓丹吧?”气话一出,她才惊觉自己的唐突。
“都不是,”宋梓洛淡然一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们是报社的同事,听说子容受了伤,都说要跟我一起来看他。抱歉让你不舒服了,坐吧。”
“噢,”钟月气冲冲地坐下,胸口仍不断起伏着。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宋梓洛凝视了她一会,才轻柔地开口:“小月,你长大了。”
钟月回过神来,“是啊……”突然一阵尴尬,“呃,子容他……”
“他没什么大碍。我来的时候他也还没醒,但昨晚和蓓如姊通了电话,大概了解状况。左腿骨折,手术很顺利,只是需要住院个几天,大概有两三个月不能上班了。除此之外就一切都还好,只是有点虚弱。”
“那就好……”她一夜的担忧这才缓解了些,但想到杨子容骨折重伤,还是忍不住心疼,泪水猝然失控地夺眶而出。
宋梓洛从口袋掏出一包面纸递给她,轻拍她的背脊,“没事、没事,他会好起来的。”神情语态,一如记忆中那个温柔可亲的大哥哥。
钟月止住眼泪,才发现宋梓洛的袖口有一小滩水渍,八成是她的泪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说道:“抱歉,弄到你了……”
“不要紧。你还好吗?”
“嗯。”钟月点了点头,呆然无语,脸上仍挂着泪痕。
“小月……对不起。”宋梓洛见她冷静下来了才开口,“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钟月依然没有说话,霎时间百感交集。
“让子容回信,我实在不得已,”宋梓洛轻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难面对我?”
“确实有一点……”钟月双手掩面,“你……你什么事都知道。”
“也不见得什么都知道。只是你和子容的事,我倒是无意间知道了不少。”
“什么叫做无意?”钟月瞪着他,“那些E-mail根本就是寄到你的信箱啊。”
“我没特别细看,那有点隐私问题。不过子容常常来问我的意见,所以我对你们信里的内容以及对彼此的心意,多少有些了解。”宋梓洛抬起头,怔怔望着窗外,“但是啊,要了解一个人实在很难很难……”
钟月望着他,突然觉得和他之间似乎相隔了很远很远。不知是否因为时间的消逝,使得他好像已经不是从小认识的宋梓洛了;抑或是他成熟优雅的气质,让他产生一种隔阂,就像天边难以触及的云。而听他说他知道不少她和杨子容之间的事,钟月又不禁一阵困窘。
“你让我的处境很难堪,”她抱怨,“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你。”
“那是我的错,”宋梓洛立即承认,“但我也得坦承,我当下确实也有几分撮合你们的意思。子容是我最好的朋友,而你,则是我从小就很疼爱的小妹妹。”他吁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当子容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当真有种了却一桩心愿的感觉。”
钟月气恼地瞅着他,说不出此时心中是羞涩、喜悦还是愤怒。然而一看到宋梓洛爽朗的笑容,却又让她生气不起来,于是也喟叹了一声。
“你是故意避不见面的吧?在我去报社上课时,还有实习的期间。”她问,“那天上完课后,我写信问你座位在哪里,你……不,应该是子容……也没回答我。”
“这倒是真的。在子容还没准备好之前,不管怎么说,我都不适合出现在你面前。那天他带你回报社,他打了电话给我,我就要他跟你说我休假。”
“原来如此,”钟月想起当天的事,“原来接电话的根本就是你!”
“这可要怪子容迟迟不告诉你真相,”宋梓洛笑着眨眨眼,“否则我也不用老是得避着你了。”
“要不是因为潘少,引得蓓如姊来对我说了那些话……我可能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她话一出口便突然惊觉,或许宋梓洛不会想听到潘少英的名字;但偷眼望去,他的神情看来似乎不以为意。
“这么说潘少还算是做了件好事,”宋梓洛说,“推了子容一把。”
“那么子容没告诉你,潘少说了很多……呃,有关你的事情?”
“有。不过他其实不用说,我也猜得到潘少说了些什么。”宋梓洛依然带着微笑。
“你不恨他吗?”钟月小心翼翼地问,“他的那些事迹,连我听了都要七窍生烟了。”
“恨这个字太伤身,是不能说也不能想的,为了这种人,不值得。”宋梓洛见钟月一脸茫然不解的神情,莞尔道:“谢谢你为我抱不平……还有子容。看他那副样子,你会以为他才是曾经被潘少搞得人仰马翻的人呢。”
“甚至在第一次见面的实习生面前也不避讳。”钟月回想起到诚报上课的那一天,杨子容处处针对潘少英的发言,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率真是个优点,但像他那样就未必是件好事了。身为他的好友,我有义务劝劝他,可惜他从来都懒得理我。”
“他就是这副德性。”钟月笑说,忍不住又问:“但你真的都不气吗?你被潘少害得记者也当不成,他却仍好端端地待在文教组!真该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这种人就该遭点报应。”说着又开始义愤填膺。
“看看你,简直和子容一模一样。”宋梓洛倒是哈哈笑了起来,“小月,我一直相信,报应这种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我不需要反击他什么,以免弄脏自己的手。你等着看好了,他这样的人,迟早有一天会作法自毙……原谅我这么说,但我真觉得他不但手段不高明,甚至在这方面也不怎么聪明。人啊,要是太过执着于功权名利,那么最后害惨自己的,不会是别人,就是自己。至于我本身呢……”他停顿了一会,“再怎么哀怨、悲愤都无济于事。报社要把我发配边疆,我就自己寻找我的生存之道,如此而已。”
“我太佩服你了,”钟月睁大了双眼,“你……不但豁达,还有本事爬到现在的位置,简直……简直……”
“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宋梓洛笑说,“我也没那么豁达,只是刚好每个人会在意的、想争取的事情不同罢了。升官这种事嘛,也只是靠运气。编辑的流动率一向很高,包括主管也是,我只是刚好碰对了时机。”
“说得轻描淡写,”钟月嘀咕,“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才气过人啊。”
“别这样说,我都要脸红了,”口中虽这么说,宋梓洛看起来却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样子。他看了看表,“啊……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子容吧。”
他们又回到了八三二病房。钟月轻轻推开门,里面有两张病床,各自都拉上了布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