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杨子容的作风却完全相反,不但不急于说把话说开,反而选择消失。一想到这点,那不平之气又涌了上来,来回千万遍。
“或许我终究及不上他,”杨子容慢慢地说,“我不够体贴、也无法为你想得周全,更不如他才华洋溢、人见人爱……”
“你在说些什么?”钟月恼道,越听越不自在。
“小月,你老实回答我,”杨子容澄澈的眼睛里,淹着深深的忧思,“若当初我没有代臭虫的笔,你爱上的人……会是他吗?”
这个问题,钟月并非不曾思考过,却每每一触及便避开了,反正答案其实没什么意义。杨子容这一问,却迫得她不得不面对:如果宋梓洛仍以他那一贯温文尔雅的风格写信给她,在那芳心寂寞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位儿时相识的大哥哥,时时与她畅谈人生、分享心事,即使尚未面对面相见,她会不会动心?
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了呢。
只是当下她并不知道,那样的大哥哥呢,其实一直都是眼前的这个他。
“这不重要啊,”她回避着,“重点是我认识了你,这就是缘份。”
她却不知,此刻杨子容的心里正涌现了那股熟悉的感受;那种彷彿有些什么珍爱的事物从心底的裂痕流失了一般,是如何奋力挣扎都捞不回的无助感。
对他而言,自己只是个冒牌货;即使赢得了爱情,也不该是他的。
“我不会!”看到他的神情,钟月又急忙解释,“是真的,我爱的人是你,并且当初……是你的文字感动了我啊……”她不禁暗骂自己蠢,为何不一开始就如此果决地回答?反应总是慢半拍,这不但是她一直以来拙于应对的原因,还有可能害她铸下大错。
他的文字,一样有能力感动你。不,应是更甚于我……杨子容忖着,不觉凄然,“你知道吗?我有时难免会想,或许你是因为知道臭虫已有女友,不得已才选了我。或许……他比我更适合在你身边照顾你吧。”他还来不及阻止自己,这句话就从口中溜了出来。
而我,只是个替代品。
钟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也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你总是这样,”她的声音干涩无比,“总是轻言别离,难道……难道我就这么容易让你放弃?”
“不,我从没说过放弃……”杨子容话才出口,就被钟月打断。
“你这么容易放弃,是否因为我只是你为了赢得自尊而打赌得到的?既然已经赢了,就随时都可以丢弃,是不是?”
她从未真正放下这件事。
“不是……”他低声说。他所能说的也仅只这两字而已。
“梓洛哥哥说,打赌这件事,你有难言之隐;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难言之隐?”
杨子容神色有些阴晴不定,半晌,才咬牙说:“没有。”
事到如今,他依然说不出口。
“没有?”钟月声音空洞,“这就是你的答案?”
杨子容不答,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中有压抑的凄楚。她感觉好像踩了空,整个人不断坠落。宋梓洛那天的话燃起的一丝希望,现在又立刻被扼断。无论杨子容代笔是出自任何原因,他都选择不说出口,选择隐瞒;或许他们到底没她想象的亲,她终究也只是他试图用以满足好胜心的战利品罢了。
“你说过潘少英太过不安,才会对梓洛哥哥做出那些事来。那么你呢?不也是总被无谓的不安牵着走吗?”她又说出不理智的话了,但她无法克制自己,也无法忍受他这么绝望的神情。“你不也是想证明自己能够赢过梓洛哥哥,才会去打那个赌的吗?”
杨子容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我并不会像潘少一样,因此去伤害别人。”
他们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引起店内的客人侧目。钟月却顾不得丢脸,颤抖着喊道:“但你伤害了我!”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霎时间都不说话了,空气便如冻结了一般。
“问题不在于宋梓洛这个人,也不在于千谊,而是你,”良久,钟月才吸了口气说,“要是你不去在乎那些无谓的事、不要一有了冲突就自尊心破碎而消失不见,我们就不会……”
她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就往外跑,一碗面根本没吃几口。经过店门口时,还不忘掏出钞票仓促地往柜台一放,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付了几张,便一股脑地往夜色里冲。
“喂!小姐,找钱啊……”站在收款机前的店员朝着她背影喊着,钟月却恍若未闻。杨子容见状忙起身追上去,却被店员拦住,“这位先生,要找给刚才那位小姐的钱,请你……”杨子容顺手接过零钱,也不等店员把话说完,就窜出店外。
“好青春啊,”店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啧啧摇头,“现在的小情侣噢,谈个恋爱像在演八点档似地。”
杨子容没几步就赶上钟月,握住了她手。钟月一甩手想要挣脱,却仍被他紧紧抓牢。
“你要去哪里?”他有些气急败坏,“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钟月一时的冲动,现已渐渐冷静了下来。她僵硬地点点头。
这几天哭泣得太频繁,已有些筋疲力尽,坐在杨子容车内时,她反而没再落泪,只是怔怔望着窗外的行人,心彷彿空荡荡地毫无着落。车内广播预告着即将有台风在海面上成形,预计发布陆上警报的那天,刚好是她下星期要到彰化报到的日子;换句话说,她在绿北总社的见习只剩下最后两天了。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唯闻电台的播报声,像在缓和气氛般欢快地响着。
“我下星期要去彰化了。”快抵达诚报宿舍时,钟月才哑着嗓子开口。
“噢……”杨子容象是在咀嚼着这句话代表的涵义一般,沉吟了两秒,“房子找了吗?”
“我会暂住亲戚那儿,之后再慢慢找租屋处。”
“如果亲戚能接受的话,还是就直接住在那里好了。你一个女孩子,单独住在外面,难免不太安全。”
“你会担心吗?”钟月忍不住说。
此时已到达诚报宿舍楼下,杨子容靠着路边停好车,便转头看她。“我当然担心。”他答。
“那……你会来看我吗?”
杨子容竟陷入了沉默。他安静的那十秒钟,对她来说简直象是绝望的一整个世纪。这到底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他犹疑地说,“我希望我会去看你。”
“这是什么话?”钟月问道,遏制着又要爆发的悲愤。
“小月……”杨子容直视着前方,轻轻说道,“给我一点时间沉淀,好吗?”
“为什么?”钟月胸口彷彿受到一记重击。“又要沉淀?你到底需要沉淀多久啊?你体内的杂质有这么多吗?”她再度泫然欲泣,“是我今天说的话太伤人了吗?那……那我跟你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杨子容忧伤地望向她,“是我自己过不去。你说得对,是我的问题……我心里的杂质太多了,我是真心地不愿意伤害你,但我却一再搞砸……”他伸出手,轻柔地将钟月垂在眼前的发丝拨到她耳后,蓦地里心头一阵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猛烈得彷彿要将他吞没。他一股激动,靠过身去紧紧抱住了她。
钟月伏在他怀里,更是泣不成声。他将脸埋入她的秀发,一股幽香窜入鼻孔,是令人心醉又心碎的气息。
猛然间,她推开了他,“我不懂!”她吶喊着,打开车门踉跄下车,直奔宿舍门口。
杨子容也下了车,正要举步时却驻了足,双腿象是被灌了铅块一般将他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钟月消失在大门后。
夜晚的绿北街头依然喧嚣,那些熙来攘往的嘈杂声却彷彿离他很远很远……再怎么喧嚣,也喧嚣不过他内心的一片孤寂。
四通八达的绿北车站中,由内而外、从大厅到月台,充斥的声响不外是一年四季永不停歇的急促脚步声。然而对比那放眼望去的行色匆匆,却有一人的步伐显得特别缓慢沉重。
挣扎了两天,他还是来了。
车站的时钟显示着十点二十五分,他已经在这里候了二十分钟;她搭的车班次还有五分钟就会进站。
他来回踱着步,不停抬头看钟,显得有点神经质。不知是担心她错过班车?还是担心自己可能会错过她?
然后他就看见她了:着轻便的亚麻上衣,牛仔短裙,一顶深蓝色圆帽和大背包,在急急忙忙穿越闸门时,帽子还不小心飞了出去。
她赶紧弯腰去捡,一抬头便看见他站在眼前。
“子容……?”她惊讶出声,杨子容却拉了她手就走,恼道:“都几点了,你现在才来?”
钟月小跑步跟在他后面,一边喊着:“火车误点了三分钟啊……”
他们沿路奔下楼梯、赶到月台时,刚好听见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
钟月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望向杨子容的脸庞,他也正看着她;这一瞬间,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