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是一阵惆怅,喟叹:“或许……下次回来学校的时候,还能遇见你吧。”
“那么只好希望咯。”张齐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月仍待在原地出了神。或许他不问她为何如此的伤神,也不问她会不会想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避免让彼此都难堪。
接下来的日子里,诸事倥偬,即便是已铭刻心头的人影,也不得不逐渐抛却。
虽然每天必须看报、看新闻,她却刻意避开财经版面,如此就不会看见令她神伤的名字。她用忙碌来说服自己,并且财经新闻和她现在的工作并无直接相干。
记者生活让她没有太多时间自怜自艾,每天都要接收排山倒海般的信息,几乎连悲伤都被吞噬。渐渐地,她从怯懦怕生,变得说话大声起来;从三天两头漏失新闻,变得独家新闻屡屡攻上版面;写的稿从每天被庄伯勇碎念半天,变得深受嘉许。
某一天在跑事故现场时,遇到一名警员试图对她伸出咸猪手,她转身发现是先前常常有意无意要骚扰她的那位,便立刻大叫,引起在场所有警察的注意。那警员面红耳赤地声称是场误会,但最后在钟月的坚持下,他忌惮她笔下乱来,还是道了歉,从此再也不敢靠近她。
松了口气之后,她又冷不防想起了杨子容来。当日在立法院,也是遇到类似的情形,是杨子容替她解了围;现在他不在身边,她只能靠自己。再怎么娇弱无助,也得自立自强。
四时更迭,杨子容的影子在她心里似乎淡了一些,但有时无意间触及到了,却又是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她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心里的哪个关卡过不去,才会如此与她渐行渐远;但下一刻,又万念俱灰地想着他只不过是爱她爱得不够深刻罢了。最后,思绪又转了回来:反正现在想这些也毫无意义了。
掐指一数,大概也有十四年没回来这里了。草屯明明离彰化不远,却始终没有足以让她特地回来的理由。别说这里的街道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就算并无什么改变,她也不大会记得了。至于眼前这座倾颓的红砖屋,毕竟曾在里头生活过十年,那朱漆斑驳的大门倒是还有些印象。
钟月悄立门前,怔怔望着砖墙上爬满的藤蔓,以及庭中丛生的杂草,只觉恍如隔世。
今年中部记者的教育训练轮到在南投市举办。两天的课程结束,刚好就是她的例休,便临时起意回来草屯看看。
艳阳高照,树影扶疏,随着西南季风袅袅摆荡,又是另一个夏天。她戴着宽边草帽闲晃一下午,发现儿时熟悉的杂货店不在了;常去的那间虎山路冰店倒是还在,还挂上了“三十年古早味”的招牌,装潢仍是一贯的朴素陈旧,十多年未见的老板夫妇面容她早就不记得了,看着只觉陌生,店里生意竟还不错。
她望向店内,想起了很久未想起的往事一幕幕,影像却模糊得很。摇摇头,沿着街道继续走着,最后才来到了这红砖屋……她以前的家,此时天色已向晚。
透过倒塌的围墙看进去,可以见到她幼时常坐着看书的红木板凳,已经缺一只脚倒在那儿了。厚重的门闩架着大门,上锁了尘封的记忆。
她踮脚张望了好一会,脖子都痠了。在这儿巴望着也望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耸耸肩,转身要走,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难得回来,怎么急着走?”
她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在唤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好奇回头望了一眼,却见从对面街角缓步而来的、身着素面T恤和卡其裤的那人,有着轮廓深峻的脸庞,鬓发映着余晖,闪闪发亮。他的笑容熟悉且温润,像暖暖的阳光。
“梓洛哥哥……?”钟月诧异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搬回来好一阵子了,”宋梓洛笑说,“钟家老宅荒废许久了,实在可惜。我想找找地方的一些文化保存资源,看能不能好好修复它。”
“为什么?”钟月相当意外。
“你难道不知,你家这间老屋也快要九十年了吗?”宋梓洛走近红砖屋,用指节轻敲着砖壁,“要是可以保留着它的历史特色,并整修成文史馆,也是一件美事。”
宋梓洛竟比她还了解她家的房子,钟月不觉愕然。只听他又说:“陪我走走好吗?”语调极尽温柔。
她点头答应了。他们漫步到了附近的溪畔,夕阳很美,很像回忆中的浮光掠影。三年前,她与杨子容分开,连宋梓洛也没再见了,不料这次竟会在两人的老家重逢。她和这人重逢过两次,每一次的他,那沉稳、令人安心的温柔,似乎从来不曾变过。
他没提起杨子容,只是关心钟月的近况,聊聊他的“钟宅复原计划”。说是对报社的作息有些厌倦,因此留职停薪了一段时间,搬回老家渡假,顺道计划把钟家老宅改建成地方文史馆,透过以前当文教记者时认识的人脉,近来正积极和相关单位周旋。
“晓丹呢?”钟月忽问,“你一个人回来,没有带她?”
宋梓洛静默半晌才说:“我们分开很久了……她结婚了,就在今年初。”
钟月一听大惊,期期艾艾地说,“对不起,我……我说错话了。”她睨了宋梓洛一眼,“那么……你好吗?”
“我原以为我会看得很开……”
“结果……?”
“结果,”宋梓洛微微一笑,“还是看得很开。”看见钟月满脸尴尬和歉疚,他哈哈笑了,“没关系的,早就过去了。”他轻拍她的肩。
“你该不会……还去喝她的喜酒吧?”钟月不禁觉得,宋梓洛就是那种会出席前女友婚礼的人。
“我没有。”宋梓洛犹疑了两秒,“她和我在一起时,就已经和现在的老公往来密切了……我不可能还做到亲自去祝福他们。”
钟月又是一波惊愕,“你说她……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算是吧,”宋梓洛轻喟,“对方是她乐团的同事,她长年到处巡演,我和她聚少离多,他们两人却近水楼台,所以……”他停顿了好一会,“其实……最后会如此收场,我也难逃责任。”
“这话怎么说?”
“她的心生病了,病了好一段时间。追根究柢和我脱不了干系,而我却一直无能为力。最后她只能寻找另一个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宋梓洛眉心微微聚拢。话说得隐晦,钟月却能约略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当年苏晓丹是怎么为宋梓洛交了她这个笔友而吃醋,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而令她讶异的是,这种在许多女子眼中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求之而不可得的男人,竟然还有人会舍得背弃?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受到上苍眷顾的天之骄子,然而人生的路径往往无法预测。
“无缘的人,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不值得。”她说。
“当然啦,都事过境迁了。”宋梓洛云淡风轻地说,始终未口出恶言。
“梓洛哥哥,你那么好,一定会再有好对象的!”钟月脱口说。
他笑着,“是吗?”
“是啊,”钟月腼腆了起来,沉默片刻,叹道:“子容……子容总是觉得,自己怎么都比不上你。”这个名字,终究还是从她口中说出了。
宋梓洛端详着她,缓缓说:“那你自己认为呢?”
“我……”钟月忽陷入了怅惘,“他当然比你糟糕得多了,你……你不会像他这样无缘无故就杳无声息,也不会像他这么别扭、情绪化,当然你还比他更优秀……”
“小月啊,”宋梓洛却露出苦笑,“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钟月旋即默然。
“你不用在我面前这么说,更不用说气话骗你自己,”宋梓洛神情透着寂寥,“只是……没有缘份的事,终究无法强求。”
“我明白。”钟月悠悠地说。
宋梓洛喟叹着,眺望远远的溪面,眼中盛了一斛寒星,像陷入了沉思。钟月瞟了瞟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关于子容,他会有什么想法?会因为当初撮合他们而愧疚?曾经觉得自己的角色尴尬吗?他们现在依然还是好友吗?子容还会跟他提起她吗?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小月,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的。”宋梓洛倒是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迟疑,“其实当初写信给你的……一直都是子容。”
钟月愣住,“一直都是子容?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一起参加的聚会,曾经有另一个大哥哥,会在你看书的时调侃你;会在烤肉的时候把你翻面的肉串留下来给你吗?当时的你可曾预料过,一个和你只有数面之缘的人,会一直记得当年那个文静腼腆的小女孩?”
钟月却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即便有哪个大哥哥曾经关注过她,脸庞也早模糊不清。
“你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