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宿醉眼花;然而当再度睁眼时,身分证上显示的姓名仍和刚才一样:
杨子容。
翻到证件背面,配偶栏上赫然填着一个女人的姓名“孙瑞涵”。
当下彷彿一桶冰水自头上淋了下来;她身子僵直,良久动弹不得。
他结婚了。
这个信息进入她脑海,却被她反射性地排斥在外。她想告诉自己这名叫杨子容的已婚男子并不是他,心中却明知这是在自欺欺人。
那日在碧潭畔的对话又蓦地浮现:当她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时,他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严格说来他并未说谎,但她却从未想过要问他是否已结了婚。他无论气质或生活型态,在在都不像一个已经成家立室的男人。
无数疑窦同时在她心中窜起。这个号称林存乐的男人究竟是谁?为何要隐瞒自己的身分和姓名?他心里忘不了的情人又是谁?难道并不是他的妻子?
她想得太入神,以致惊觉后方的房门传来“咿”一声时,已然太迟。猛一回头,身穿宽松上衣和短裤、满头乱发的林存乐正站在那儿凝视着她。
她吓一大跳,立即放下手中的皮夹和证件,“对……对不起,我……”
林存乐脸上却看不到愤怒或惊诧,只淡淡地说:“你应该不是想和我借钱吧?”
翁可歆双颊灼热不已,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我没有要偷拿你东西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她咽了口口水,“我只是……太好奇你的身份了。”
林存乐尚未回答,门铃骤然响起。两人一起回头望着大门,林存乐又是一波诧异:“这次会是谁?”
开了门,是个横眉竖目的年轻男子,也不打招呼,目光立即扫向室内,见到翁可歆便立即吼道:“你果然在这!”
“书暐!”翁可歆大吃一惊,“你怎么会跑来这里?你……”她眼神落到罗书暐手中紧抓着的手机,忽觉明白了些什么。
“先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罗书暐整张脸胀得通红,眼中象是要喷出火来,“竟然跑来一个男人家里过夜!你老实讲,你们搞在一起多久了?”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翁可歆气急败坏,“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不然还能是怎样?”罗书暐推开林存乐冲了进来,一把拽住翁可歆的手臂就往门口拖,害她踉跄了好几步,“现在给我立刻离开,贱货!”
“放手!痛死我了。”翁可歆尖叫。
罗书暐还真的放开了手;翁可歆转头一看,却见是林存乐把他架了开去,一边说道:“这位先生你冷静一点,我们根本什么都没有……”
“屁!”罗书暐大吼,一拳朝林存乐挥了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被他闪过,“你他妈的王八蛋,留别人的女朋友在家里过夜,还说没什么?你要不要干脆说你都带女人去摩铁盖棉被纯聊天?”
“罗书暐!你先闭嘴好不好,我是早上才来的!”翁可歆说。她心中惴惴,不知罗书暐是何时发现她的踪迹;情急之下只得押个赌注,只盼他是刚刚才知道。
“早上才来?来干什么?”罗书暐瞪视着她。
“我……”翁可歆脑袋拚命转着,想找一个借口,却听林存乐开口说:“她是我开出租车的客人,昨晚有东西掉在车上了,今天一早便急着打电话给我要来找。”
“掉了什么东西?掉东西在车上,有需要进别人家里找吗?”罗书暐仍咄咄逼人。
“掉了保温杯啦!你可以小声一点吗?”翁可歆怒道,从包包里掏出一个粉蓝色的保温杯,“这是去年和你一起出国买的,我舍不得它不见,早上发现就赶快来拿了。进来屋里不过是想借个厕所!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激动好吗?”
罗书暐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但眼中还存有几分狐疑,“是吗?”
“就是这样!你要不要先去上班?已经快八点了。”翁可歆恼道。
罗书暐胸口剧烈起伏着,看看翁可歆,又看看林存乐,半晌才缓缓说道:“好吧……晚上再来聊这件事。一起走?”
“你公司和我公司又不顺路,你先走啦。我主管传讯息问我事情,我得赶快先回覆一下,待会会自己去上班。”翁可歆拿起手机朝他晃了晃。
罗书暐欲言又止,看了看表,却没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林存乐关上门后,翁可歆才跌坐在沙发上,重重吁了口气;过没两秒又立刻拿出手机猛滑。
“好刺激啊,是不是?”林存乐说,“我还真没想过我会被卷入这种场景……”
“这可恶的家伙,我就知道……”翁可歆怒道,“他在我手机装了追踪软件!真是太变态了。”
“真的?那他昨晚怎没发现你的踪迹?”
“大概他以为我这次也是去阿雅家过夜吧!早上心血来潮检查了之后才发现我出现在陌生的地方。他八成之前每次我离家出走时……不,有可能只要我出门,他都会不时监控我!”
“我只能说,幸好你们快分手了。”林存乐在冰箱翻找着,查看是否有可以拿来当早餐的食物,“我很好奇,倘若我不是刚好住在一楼,他打算怎样?挨家挨户去按门铃吗?”
“他……他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翁可歆打着哆嗦,双手抱头,“不,搞不好他其实整栋楼都已经按过一轮了。”
“那真是辛苦我的邻居了,”林存乐从橱柜掏出一袋吐司,“要吃早餐吗?”
“不,我还是赶快走吧,说不定他又偷偷躲在门外看我有没有离开,”翁可歆站起身,“对不起……造成你的困扰了。”
窘迫的泪珠在她眼眶中打转着。林存乐看见了,安慰道:“没事,别在意,更洒狗血的画面我还见过呢。”
翁可歆心中一动,又想起这齣闹剧发生前的那些事;但此时显然不是细问的好时机。她脸上又泛起尴尬的红晕,带着复杂的情绪偷睨他一眼,低声说句再见,便开门跨了出去。
林存乐嗑着吐司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捡起那个灰色皮夹翻看着,一声嗟叹,顺手又把皮夹扔回沙发上。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人生的路径常常都是如此。这些年来杨子容不时会这么想着。而四年前,恰好就是他的道路出现那毫厘之差的开端。
如果阿姨不是在那时忽传出肺癌末期的消息,那么他之后的人生会是如何?又如果阿姨手上并非刚好有一间摇摇欲坠的公司,那又会如何?这些平行时空的假设性问题,尽管他自问了千百遍,却大概没人能够回答他。
杨子容本不姓杨。他是在七岁过继给阿姨之后才改姓的。尽管在法律上杨玲芳便是他的母亲,他却仍习惯叫她阿姨,以免和亲生母亲混淆。从此之后,他等于和阿姨相依为命……尽管他和原生家庭的父母都住在同一个城市。
阿姨发病那年,他二十八岁。当时他还是《诚报》财经记者。那一年诸事倥偬,许许多多的断舍离,爱恨与悲欢,都是在同一年发生。
当他坐在医院的病床旁,看着杨玲芳手臂上吊着的点滴缓缓从注射管中流下,只觉眼前的画面相当虚无。他的手机搁在躺椅一旁,调成静音。这一整天他都没拿起手机查看,除了刚才帮阿姨调整枕头时,瞄到荧幕中闪现了十二通的未接来电和三封简讯……若非来自他的家人,大概就是《诚报》财经组的主管何蓓如或其他同事吧。
但当他终于决定面对这些未接来电时,一拿起手机就发现大概有一半是来自他已整整半年没联络的老友宋梓洛。三封简讯的其中一封也是他传的:
子容,我这几天才听说你阿姨的事。什么时候方便我去探望?
杨子容支颐沉吟。到了这种关头,似乎不适合再意气用事。他于是开始打字回覆。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你该不会就一辈子不跟我联络了吧?”医院梯厅的落地窗旁,宋梓洛望着户外天井中嬉闹的孩童的身影,缓缓问道。他们才刚走出杨玲芳的病房。
“我不知道……”杨子容回答,“我其实没在气你什么,或许只是少了一个打破僵局的时机吧。不过,我真但愿不是这样的时机。”他苦笑。
宋梓洛只是悠长一叹。
“她……好吗?”片刻,杨子容才开口,听起来象是压抑许久。
“我不清楚,”轮到宋梓洛微微苦笑,显然他知道杨子容问的是什么人,“她和你一样完全不想理我。我有时会想,我到底做人有多失败?两个最重要的朋友都把我列为拒绝往来户。”
杨子容忽觉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挖苦道:“你最重要的朋友到底有多人?”
宋梓洛却不理他,“说来也真奇妙,我们三人明明在同一间公司,这半年却都像老死不相往来似地。”
“整个《诚报》有五百多名员工,而且散布全台各地,很多同事甚至整个职涯都没机会见到面,这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