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他断然说,“这对你不公平。”
“没有什么公不公平,”孙瑞涵低声说,“我……我从大学时就喜欢你了。经过了这些年还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也很意外,这段时间我甚至……甚至越来越喜欢你了。但是,和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我也体会到,要等你爱上我,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只不过用我能运用的资源,来换一份我想要的感情,如此而已。”
“钱换得到感情吗?”杨子容涩然道,“你真……”
“我很傻我知道,”孙瑞涵截住他话头,“但我已经想了很久,是下定了决心才对你说这些话的。如果我这辈子是……非……要你不可,那为何不趁这个时机,来解你的燃眉之急?”
“你父亲要是知道你拿这笔钱来做这种用途,会作何感想?”
“这种事他一向不会过问的。”
杨子容眼神转向河面,轻声叹息着,半晌才缓缓说道:“我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我心中还有个放不下的人。”
孙瑞涵一怔,“什么呢……?”
“大约一年多前,我错过了一个女孩。后来发生了我阿姨和蔚晏公司这一连串的事,我一直没有余力,也还没准备好回去找她。但……我始终把这件事挂在心上。”
“都这么久了,你确定她没有交新男友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杨子容怅然说,“但我只能说,你要是和我在一起,只会耽误你。”
“如果我说,是我心甘情愿被你耽误呢?”孙瑞涵幽幽地说。
杨子容诧异地瞅她,“为什么?”
“这种事情哪有为什么!”孙瑞涵口吻焦躁起来,“但有个前提。你要是和我结婚,当然不能再和那女人有什么瓜葛……不管她是什么人。”
杨子容不说话了,双手插在裤袋默默往前走。
“你……好好考虑一下吧。”那天临别前,孙瑞涵只丢下这句话,就转身逃进她的深红色汽车。
孙瑞涵的话在杨子容脑中缭绕了好多天,泛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
他站在书桌前,从抽屉拿出一叠信封,再一一摊平在桌上。他很久没做这件事了。当一封封把里头的信拿出来阅读时,那些娟秀的字迹立即将他卷入回忆漩涡。
他指尖轻抚过信上出现的名字,从“梓洛”到“小月”到“子容”。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少年时第一眼见到这个文静淡雅的女孩;多年后是如何意外听到她的消息,为何要替宋梓洛那家伙代笔写信,并交接了“梓洛”这个笔名;他如何在那一封封信件中投注了越来越多的感情;最后又是如何见到那名叫钟月的女孩,如何走进她的心又伤了她的心……
然后他便想起了杨玲芳。自他有记忆以来,阿姨一直是个郁郁寡欢的女人,万年升不上去的保险业务,不善言词也不受赏识,业绩总是不上不下,对人生也不期不待,就这样一路到了六十多岁。她的重心只有杨子容,而在他离家念书、工作之后,她平淡的日子除了上班下班、吃饭看电视,似乎也没别的了。
两年前是他首次见到她开始绽放光芒。她年少时的初恋情人沈恪诠突然出现,还兴高采烈地邀她入股蔚晏,描绘着网络信息产业的前景,也为她编织了一个美好的迟暮之梦:尽管她庸碌了大半辈子,还是可以在耳顺之年好好干一番事业,在这人世间留下一点什么。
且不论这间公司前景如何,至少它让杨玲芳死气沉沉的生活有了起色,杨子容便觉得是好事。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竟会将毕生的积蓄都投注在蔚晏上了。蔚晏起步往上爬时,她每天都神采奕奕;后来营运不如预期,她则是天天泡在公司,查了各式各样的资料,想方设法要为蔚晏找更好的出路。只可惜过不了多久,她就病倒了。
“我真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蔚晏蒸蒸日上的那天……”在病榻上,她不只一次流露出无比渴望的眼神。
杨子容不知道她是爱上了这间公司还是仍爱着她的初恋。他接收到的讯息只有:不论如何,蔚晏是杨玲芳除了他以外最后的牵挂。
童年种种亦涌上心头。小时候被父母责骂,总是阿姨出来解围;长辈拿他跟哥哥比较,也是阿姨出声阻止:“不要在孩子面前这样说。”在他离开原生家庭之后,那心头的缺憾,一直是阿姨穷尽一切在填补。所有好的资源都给他,所有他的决定她都支持。她就是他比生母还要亲的慈母。
至少在他所能做到的范围内,他得尽其所能为杨玲芳达成遗愿。而在经手蔚晏的这段时间里,他渐渐觉得这间公司还是有转机,只要照他的想法走,还是可以绝处逢生。他的好胜心被激发了出来。他认为自己办得到,他只是欠缺资源。
倘若蔚晏一直这样半死不活地拖下去……甚或在他接手后没多久就关门大吉,那旁人会怎么想?杨玲芳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还有他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又会怎么想?
他闭上了眼睛把心一横,将桌上的信都收拢叠成一叠,锁进抽屉里。
杨子容和孙瑞涵没有举办婚宴。他们在法院公证之后,两家人到餐厅开了两桌,简单餐叙就算是完了礼。主要是杨子容不愿高调,而孙瑞涵也并非那种对婚礼充满许多浪漫幻想的女生,便也由着他。
许多朋友都是直到他们完婚超过一个月后才知道这个消息。吉他社的同学们听闻时都一脸错愕:“从没想过你们两个会凑在一起!”
尤其宋梓洛更是一副良久不能释怀的模样。他只告诉杨子容他要沉淀一会,就消失了整整两星期,才特地登门道贺。
“你到底在想什么?”事后宋梓洛在电话中质问,“你根本不爱她!”
“这点她也很清楚,”杨子容淡淡答道。
“那是为什么?”
“我需要资金,蔚晏需要资金。瑞涵可以帮助我们度过难关。”
“就这样?这不像我的好友会做的事!”宋梓洛声音中有着气急败坏,相识十余年来,杨子容很少见他这样失态,“那小月呢?你就这样放弃她了?”
“人生……有很多无法权衡的事,”杨子容低声说,“我也有很多的不得已。”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宋梓洛话说到一半却打住了,像在调整情绪似地沉默片刻,便再度平心静气,“你做的决定,我当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杨子容冷冷地回应。他现在真不想说这些。
因为继续聊下去只会徒惹伤心。他于是草草挂了电话,便坐在案前抱着头。良久良久,一滴泪水滑落他的脸颊。
“我会还你钱的,”新婚后杨子容对孙瑞涵说,“等到蔚晏上了轨道之后,等我……收入更稳定之后。”
“夫妻之间,不计较这些,”孙瑞涵淡淡地说,“就当作这是我对蔚晏的投资吧。以后不提这个了。”说完她就转身去洗澡了。
就连这栋宽敞的透天厝也是孙家的资产,是孙父早期就以孙瑞涵的名字购置的,正好拿来做他们新房。他环顾四周,阴郁地叹了口气。
婚后他就从绿北搬来新竹和孙瑞涵同住,每天通车到中坜的蔚晏上班。
幸好接下来蔚晏的走向并没有让他失望。有孙瑞涵的资金挹注,公司转型得很顺利。蔚晏改变了商标设计、网站设计,整体品牌风格也焕然一新。透过营销推广,也从网络上吸引到越来越多主动上门询问的客户。过程中有几位老设计人员,对公司新的品牌路线感到格格不入,要学习转换设计品味更是难上加难,因而向沈恪诠激烈反映,最后甚至辞职抗议。但沈恪诠找杨子容来商量此事时,他只冷淡回应:“那些老屁股走了也好,我们可以趁机再聘请一些跟得上时代的人进来。”
“你讲这什么话!”沈恪诠怒道,“这些人都是我和你阿姨草创蔚晏时,一起打拚的元老!我们不能顾着往前冲,完全不顾人情,这根本没血没泪。”
“既然是元老,那就更该为公司着想吧?我还为他们安排了教育训练,已经是提供很多成长的机会了。他们不愿意试着改变对设计的思维,只想一味守旧,设计不出符合趋势的东西,这对蔚晏有何帮助?”
沈恪诠一时气结,却也无可反驳,只得挥挥手走出会议室,由着他去。
一切似乎都按照计划进行,但望着沈恪诠的背影,杨子容心中却生出了一丝疑窦。这阵子沈恪诠越来越少干涉杨子容的决策,几乎等于是把整个蔚晏交给他管理了。刚开始他将此解读为:只要弄得到资金,他爱怎么搞,其实沈恪诠不会有太多坚持。但最近沈恪诠连出席会议的频率也大幅降低,关于人事和营运问题,也往往是他有接收到内部剧烈反弹的声音,才会主动来找杨子容商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