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完整属于她。她也只能这么相信,否则她就会在一夕之间崩塌。
那一夜杨子容入梦正酣,黑暗中却隐约听见细碎的抽噎声。他迷蒙睁眼,见到孙瑞涵正伏在他身侧,哀哀啜泣。
“怎么啦?”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下意识地伸手轻抚她头顶。
“你爱我吗?”她呜咽着问。
“嗯……?”
“你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
“我……”一阵睏意袭来,他也不记得自己回应了些什么,又再度朦胧睡去。
隔天孙瑞涵起床去上班,一切如常,没提昨夜之事。杨子容不禁怀疑这段插曲究竟是真实的,抑或是自己在发梦。
蔚晏的惨况毫无好转的迹象。不但有欧庆明一天到晚恐吓要开出天价税单,立森银行更不断来催讨债务。沈恪诠死前已连续好几个月没缴贷款,催收函不知已收了多少封;现在收件人已经改为杨子容,不论他再怎么努力赚钱,这些债仍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他认为再这样下去,下一个烧炭的就会是他。
他不能不开始做些打算。几经琢磨,他只能打电话给那个他唯一能信任的人。
“子容,你最近如……”宋梓洛一接起电话就要开始婆婆妈妈地关心他的近况。
“你能借我个账户吗?”杨子容猝然打断他。
“账户?你要干什么?”
“把我的钱转过去。”
电话那头一声惊噫。
在孙瑞涵面前,杨子容越发笑不出来。他不认为她的隐忍能够撑多久……他一直在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子容,”终于那天她不忍了……听到她呼唤的语气他就知道了,只得认命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你的苦,但你从来不说,要我如何为你分摊?”
他嗟叹,“瑞涵……我很抱歉……”
“我要的不是你的抱歉!”她倏地大吼,“你不愿意把你的困难告诉我,也不愿意让我帮忙,甚至不愿意和我谈谈生孩子的计划……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
这样的暴怒不像她,他知道这是因为积累太多。
他一贯清澈的眼此刻却雾浊了,幽沉沉的一如她眼中的他,“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他能说的也仅止于此。
孙瑞涵用尽力气含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好不容易才得以开口,声音却是嘶哑的:“你始终当我是外人。”
他说不出话,竟是无力否认。
诸如此类的争吵日日重演,磨得彼此都疲惫不堪。
公司和家里两头的压力,压得杨子容快要喘不过气,却竟连一个能短暂逃离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下午他放自己半天假,溜出公司跑去吃拉面,决定吃完后自己去个什么荒郊野外走走,放野一下心情。
下午两点,拉面店内只有一两组客人。店内有整面落地窗,看着窗外熙来攘往也是一种惬意……
他却忽然看到了什么,直觉拉起了警报。透过窗面清楚见到两个裹着厚重大衣的人影,正在对街等着红绿灯;秋老虎发威之际,这样的装扮不大寻常。
他直直瞪着那两人的衣兜,其中一人不经意的转身动作,外套隐约透出一个形体,很象是枪的形状。
杨子容心头一紧,却没有立刻站起,靠窗的右手继续扒了两口面,左手却从口袋摸出手机打了一一〇,轻轻蠕动双唇对着通话孔说:“东川町拉面,有人持枪勒索。”
那两人过了马路,冲着拉面店而来。不一会领头那人叮铃一声推开玻璃门,杨子容放下筷子站起来,故作悠哉走近柜台结帐。
“嘿,杨董,这么晚才吃饭啊,”穿灰蓝色外套的那男子状似亲暱地拍他肩膀搭讪道。
杨子容感受到身侧遭一个坚硬物事抵住,似在警告他不可妄动。收款机后方的店员正低头数钞,未发觉异样。
“是啊,”杨子容淡淡一笑,“这么巧。”
“外头聊?”那男子歪头指着店外的骑楼。
杨子容手插裤袋,率先走出店外;两个男子尾随其后,灰蓝外套中的那支枪始终抵着他背脊。
他在店门口停住脚步,“就在这吧?”
“再往前一百公尺。”抵着他的那男子将枪往前一触,威吓意味浓厚。杨子容循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条暗巷口。
“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杨子容镇定如常。
“我想可能不太好喔。”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得这么神神秘秘。”杨子容笑说。
那人脸色一沉,“你不要跟我打哈哈,恁爸没有很多时间!”
杨子容仍东拉西扯拖延;终于男子后方街口有辆巡逻车悄悄靠近,斜对角也有另一辆银灰色休旅车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蜻蜓点水般往这里过来。杨子容眼角瞄见了,缓缓举起双手,微笑道:“就算在这里,你看我还能怎样?我根本手无缚鸡之力……”
“喂,老霍,”另一个男子惊见持枪靠近的两名警察,才刚出声示警,警察动作却比他还快……
“别动!”两名制服警员和两名便衣几乎同时接近,四支枪对准了两个男人;趁拿枪抵住他的男人一闪神,杨子容沿着他身侧转了一百八十度,逃出掌握。
然后就像警匪片里看到的那样,画面十分迷离;混乱之间两个男人少不了尝试挣扎逃跑,却在腹部挨上几记警棍后一一倒地呻吟。直到被上铐带走,前后大概不到三分钟。
杨子容随之到了警局,在笔录中坚称这两人是最近盯上他公司资产的黑道,意图恐吓勒索,他全然不知来路;双手却在桌面底下握紧了拳头,以止住微微地颤抖。
离开警局后,他立刻拨了电话给宋梓洛,约他晚上见面。
“怎么回事?”宋梓洛当天就从绿北赶下来新竹,依约到公园石椅上坐定后劈头就问。
“蔚晏的债还不出来,债权被立森银行卖给了资产管理公司。”杨子容说。
“讨债公司?”宋梓洛大吃一惊,“还拿枪去找你?”
“假的。”杨子容郁郁说,拿起手上喝一半的啤酒就往喉咙里灌,“他们非到不得已不会真的持枪,否则不大容易能跟白道坐稳当生意。但说真的,当下我的确担心是真枪,以为自己就要没命。”
“能报警吗?”
“债权在他们手上,警方无法干涉,除非像这次给抓到当街恐吓。他若要走民事途径,我也是赢不了的。”杨子容嗟叹,“顺带一提,我后来才发现,沈恪诠以公司名义借款,竟冒用我的签名做连带保证人。”
宋梓洛睁圆了眼,“他竟敢伪造文书?那责任全赖到你头上,他有什么好自杀的?”
“阿姨说过他有忧郁症病史。也或许蔚晏惨赔到这种程度,他想不开吧。”
“考虑向法院提出异议吗?”
“没用的。就算能证明贷款文件不是我签的,但他以公司名义贷款,又以公司名义投资,就属公司营运周转金。身为公司负责人,还是得算在我头上,就算公司倒闭了也一样。”
他又灌了一口酒,停顿片刻续道:“我想是现世报。当年我也模仿过你的笔迹写信给别人,所以这时被人仿造,也是不吃亏。”
这种时候他还能说笑,宋梓洛却是眉头深锁。
“我能帮你一点忙,”宋梓洛说,“我虽资金有限,但还能帮你号召一些朋友;若再请瑞涵协助……”
“不,”杨子容断然拒绝,“我不要你的钱,也不想欠任何朋友的钱,更不能再拿瑞涵的钱。”
“那你打算怎办?”
“收掉公司。此外,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只要我能帮的尽管说。”
杨子容将酒罐往石桌上一放,望着空中飘来遮蔽月光的云丝。他略垂的眼角蓄积着迷蒙,缓缓说道:“我要开始跑路了。”
宋梓洛瞅着他,“所以你才跟我借账户?”
“对……”
“那你生活如何?瑞涵又如何?”
“我会再想办法。瑞涵不是欠款人,讨债公司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只要过段时间,他们确定我是真的离开之后,就会放弃纠缠她。所以……只能先委屈她一阵子了。”他面色惨然,想到要再亏欠孙瑞涵一波,就觉得难受至极。
“不过,你要跑路,不知会她吗?”
杨子容沉默半晌,“知会她,我就走不了了。”
宋梓洛一时说不出话来。未料最好的朋友竟会走到这一步,心中尽是怅惘。
接下来几天,杨子容便开始着手蔚晏的清偿程序,付完了员工的资遣费,剩下的资产根本无法补足债务缺口。
此外,欧庆明更赶在公司正式宣告破产之前,开出了税单。杨子容一见差点没吐血,这税单果真完全无视蔚晏账户的支出,直接以年度进帐的收入来课税。他向税局提出复查,却心知肚明只会石沉大海。
“他们紧抓住营收就红了眼,想赚查税奖金,无论如何不肯撤销的,”王映慈黯然说,“看来只能走行政救济了……”
“公司都要收了,谁有空跟他玩行政救济?”杨子容否决道,“何况这也是一条不归路,行政法官都是白痴,不会站在我们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