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杨子容自顾往前走,“你不必替我撑伞,我要走了。”
“你把话说清楚,”钟月急急跟上,“你怎么会在这里?刚那句什么意思……杨子容!”
她又大喊一声,这次带着些微怒气。
杨子容驻了足。听到她这样叫他,他再也无法忍耐,借淌在脸上的雨水掩盖婆娑的泪眼。
钟月站在他身边,仍举着伞,面带疑问地侧头看他。杨子容见她手臂已撑得微微颤抖,便叹一声,将伞接了过来,与她并肩前行。
“臭虫说你调来绿北。我就想来看看你,如此而已。”他连伪装成巧遇都省了,直截了当地这么承认,无视那五年余的鸿沟。
“梓洛哥哥?他还跟你报告我的行踪?”而他竟还会专程来看她,令她吃惊不已。
“不是的,他就只是稍微提起。是我追问他你住的地方。”
“所以你就跑来?你……不怕白跑一趟?”
“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雨还是稀哩哗啦的,替他们粉饰尴尬。
“你……好吗?”半晌,钟月才怯怯然开口。
“不好,”杨子容答得毫不犹豫,“但……会渐渐好的。”
“愿意跟我说吗?”
他迟疑了,“你不会想听的。”
“你肯说,我就听。”她说。
“我欠了很多债,正在跑路。”于是他说,“你住哪里?我陪你走回去。”
“欠债?跑路?这怎么回事?”这一来她更加难以置信,“就在前面路口左转。”
“说来话长,”他又叹息,护着她拐过街角,彷彿他们这样同行一直是那么自然的事;在伞中挨着,就无畏风雨,两人在一起就是另一个世界。
“先说说你吧,怎么会调来绿北了?”杨子容换了话锋。
“地方跑腻了,想换换路线……结果还是回到当初认识你的地方。”钟月低声说。
“这样很好,记者做了一段时间,也要学学不同路线。何况,这也是你当初一直想要的,不是吗?”
“那你现在都在做什么?怎么会弄到要跑路?有……有女朋友吗?”没两句她又忍不住好奇,“梓洛哥哥从没对我说你过得怎样了。”
“那是因为没什么好提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杨子容苦笑,“其实……我结婚了。”
钟月一愕,“结婚怎么不是好事?那……那……真是恭喜你。”
此话一出他喉头又是一哽,差点想丢下她转身跑走。
说话之间已来到钟月住处楼下。她说:“我住的地方到啦,伞你拿回去吧,我还有。”
“那就谢谢了,”杨子容说,“我会拿来还你的。我……还能见你吗?”他没能来得及阻止自己就说了出口。
钟月原想说不还她也无所谓;抬眼却见到他清如水的眼睛,里头像是有千言万语,潋滟着要流泻出来。她心中象是被什么东西一触,砌了多年的围篱在顷刻间溃散。
“好……我的电话没换过。如果你还有我号码的话。”她说。
杨子容微微一笑,就当是说了再见,转身缓缓走了。雨在他背后凄凄下着,有人目送他一路远去。
过两天杨子容就送伞过来了,两人顺道去吃了晚饭。席间他娓娓道来,这五年多的种种毫无隐瞒,包括他其实一直透过宋梓洛得知她的近况;就连自己为了资金而交换的婚姻也坦言不讳。
“当年,我说要沉淀是真的,”杨子容语调平缓,却有压抑的愁苦,“只是你刚去彰化报到不久,我阿姨就发病;我陪她治疗、住院,折腾了大半年。后来她走了,我又立即接手她那个网络公司……经过这一连串,我再也没能回去找你。”以这句话做了结尾。
钟月听完,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这些戏剧化的故事实在是她始料未及。眼前这男人有种熟悉的陌生,熟悉的是他依然如记忆中的从容直率,让她像本能般心生亲近;陌生的是他眼里声音里,都藏了太多的沧海桑田。如今人事已非,只得不胜唏嘘。
“为什么叫林存乐?”她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始,一开口问的竟是这件无关紧要的事。
“我原本就姓林,至于存乐,”他微笑,“你猜。”
“我哪猜得到?”
“存乐,其实不是快乐的乐,而是音乐的乐,”他略一停顿,“也是小月的月。”
钟月脸上一红,“胡扯。你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哪里还有我了?”
“就是过得乱七八糟,才只能让你存在我的名字里了。”他叹。
两人相对无言。钟月思绪紊乱,才刚重逢他就说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但即便不是真心又如何?不管当初的理由是什么,他总是有妇之夫,他们还能怎样?
杨子容心里却是别样情。这些话他早就藏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机会对她说。其实他还有些不宜说的:自己即使结了婚心底爱着的始终都是她。然而这些话不但太煽情,她也不会信。这年头不会有人相信一个男人能专情如斯;何况不管怎么听,这都象是浮滑轻薄浪子会说的话。
“少来,”果然她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来找我,又跟别人结了婚,能有多在乎我?以为自己是情圣吗?”
“我没有期待你能理解。”杨子容喟然。
钟月再度无语,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着,一会才说:“梓洛哥哥对你我还是有差别待遇,我的状况你都知道,包括……嗯,”包括她交过男友又分手的事,“而我却一直不知你竟然经历了这么多周折。”
“那是因为他很清楚我一直没忘记你,”杨子容说,“而你早就过去了,不会想知道我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才不,”钟月立刻说,“是因为我很会记仇,他怕我一想起你这家伙又会生气!”
杨子容苦笑,“你完全有理由生气。”
“那些日子来我真的差点想死,”钟月眼圈突然红了,“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我的前男友又是怎么对我的,我真觉得自己好卑微,为什么总是这样被对待?我就这么不值得?”
杨子容心中一痛,有股冲动想将她揽在怀里,却忍了下来。“对不起。”他只能喃喃这么说。
“罢了,都过去了,”钟月抹去眼泪,“况且跟你一比,忽然觉得我这些也没什么了。”
她的凄楚,侵蚀着他的心。事到如今,他还能弥补些什么?
“你也不须这样说。你我各自的苦尽管不同,却都是冷暖自知。”杨子容低声说。
钟月心中一动,不禁回想起六年前与他做“笔友”的那段时光。当年她的寂寞,她的“天凉好个秋”……那些在别人眼里是“强说愁”的种种,他是唯一懂得的人。
“来绿北这两天还习惯吗?”他关心起她的工作来。
“蓓如姊也不在财经组了。现在的主管严厉不下于她……还在适应。”她淡淡的。这种时候实在没心情聊工作。
他看出来了,于是说:“会渐入佳境的。你要是不嫌弃,还是可以来问我……我虽然没用,毕竟还在财经组混过好几年。”
这些话熟悉得很,触动她的心事。
“时间晚了,我送你回去好吗?”他又说。
她无法拒绝。他送她到住处楼下,告别要走,她倏地拽住他衣角。
“怎么了?”他回头。
她想说话,嗓子却哑了。这是今天第二次想哭,她是怎么了?
他一直凝眸看她,等她回应。终于她说:“留下来……陪我。”
小房间里阻隔了外头的冷,点了灯就满室生温。钟月冲过澡,带着馨香走出浴室,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长发泻在桌面,是记忆的长流。杨子容倚在窗畔看她,笑意里尽是温存。
她从镜中瞥见他的目光,红云浮上双颊,嗔道:“干嘛一直盯着我?”
“我错过太多年,少看一眼都是浪费。”他轻声说,并移步走向她。
当他双臂环住她时,她身子微微一颤,却仍在迟疑之后迎向他。他比当年多了几茎白发,直到这样贴近她才看出来;头发有点长,盖住了眼睛;面容还是清秀的,却多了显著的沧桑。
她闭上眼,任他轻轻解开自己的上衣,让他的唇吻上自己的,然后不再分开。
他的指尖颤抖着,掠过她柔滑的肌肤,这一刻犹如身在梦中。他渴望了她这么久、这么苦;他曾经拥有过她的爱,却不曾拥有过她的胴体。他原以为这一刻只会是他的痴心妄想,以为他这辈子都注定困在错过她的悔恨当中;没想到她却竟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娇滴滴、赤裸裸,且毫无保留。
他于是解放贪婪,整个身子压上来。她半阖的眸子就在他眼前,纤长的睫毛从深邃的双眼皮里窜出,微微颤动着象是要把他勾魂摄魄。她极轻一声低吟,便熨贴着他;以荡气回肠的节奏摩挲着彼此,浓烈得象是恨不得血肉交融。留下吧……留下她吧,用尽全身力量包围着她,也许就能从此留下她。他再也不会允许自己错过她。
看进她凝视自己的眼,水粼粼得像要滴出水来,他忽然觉得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