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了长途跋涉,困顿颠簸,总算得来这一夜缱绻。这一夜缱绻,已是他许久未有的救赎。
杨子容三天两头地来,钟月给了他一副钥匙,若工作还没忙完就让他先到她房里等。有时她也过去杨子容那里,狭小的一房一厅,天花板爬满壁癌,房里一无长物,连台电视都没有,简直比她还寒酸。
她心疼地要落泪,他便拥她入怀。“你怎么受得了?”她哽着声音问。
“什么?”他将脸埋入她的发丝。
“这些委屈,”她说,“你怎么撑到现在的?”
“我也想过放弃,”他静静的,“也差点步上沈恪诠那家伙的后尘,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当初在臭虫面前说的大话,什么卷土重来,什么君子报仇,都只是一场浮云。或许我终究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不会的,你比我坚强太多了。”她轻轻地说,“光是孤独就能杀死我。我一个人在彰化,天天为了工作疲惫不堪。我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人相伴,人生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常常觉得我何必活在这世上。然而现在……与你相比,我只觉得惭愧。”
“这点我们很像,不是吗?”他笑了,“都曾经厌世过。”
“那是否幸好我们当初没继续在一起?免得手牵手一起去寻死。”她打趣。
“不,”他搂着她的双臂紧了一些,“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不会想死了。”
两人在床上挨着,望向窗外的星空,黑沉沉、雾蒙蒙的,一颗柠檬月若隐若现,嵌在幽森的乌云里。他们知道彼此都忆起了五年多前,在绿北和平公园的月色下相偕同行,互诉衷肠的那一天。
“子容……”她低声唤他。
“嗯?”
“你还记得吗……当年你问过我,如果你从不曾代梓洛哥哥的笔写信给我,我是不是会喜欢上他而不是你。”
“我怎么会忘?”他轻叹,“现在想起这些,只觉得太幼稚可笑。”
“其实我想说的是,虽然那时我有些茫然,后来却想明白了。即便写信给我的一直都是他,我也不会爱上他的。”她停顿片刻,“因为当我遇见了你,我还是注定会爱上你。更重要的是,你就不会因为那该死的替身问题而卡住,我们也不会分开了。”
人生的环环相扣,才导致今日的局面。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怅然。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你当时为何会这样问我。”钟月又说,“若不是梓洛哥哥对我吐露实情,我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信一直都是你写的;从头到尾就是你在和我对话,从头到尾都没有宋梓洛这个人。对你来说自尊就这么重要,连我都比不上?”
“我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有自己过不去的关卡……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从前在意的,现在也不那么在意了。才知当时有多傻,不懂得把握珍爱的事物。”他不断抚着她的脸颊和头发,指掌间全是无限的爱怜横溢。
“然而在那之后呢?你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都没告诉我?”
“我自顾不暇,怎能再去耽误你,”杨子容苦笑,“但事实上……也许我内心深处,还是盼着你能等我的。”
“可你从来没有说!”她霍然坐起,“你要是开口了,我就会等你!可你那时是怎么说的?说得这么哀绝、这么模稜两可,在我看来只是把我越推越远。我也需要你的热切啊……”
他听不下去了。再听只会更撕心裂肺,因此只能紧紧攫住她,不顾一切盖上她的唇。她紧闭着双眼,泪珠潸然落下;溽湿且滚烫的,是他的吻。
杨子容觉得钟月和以前略有些不一样了。这并不奇怪,岁月总使人改变……她比从前少了几分天真无邪的气息,但那种抑郁的质地中,又多了几分沉重的味道。她总说跑了五年的新闻,即使比以前胆大了些,对人群的抗拒其实还在;然而和他在一起时,话却不曾少过,他看得出那是她难得放松的样子。有时他也自以为是地想着,倘若过去一直是他陪伴在她身边,她的沉重有可能就会轻一些吗?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许多以前没去过的、来不及去的,都走了个遍。他们去放天灯,嘻嘻哈哈在天灯上写字,一个老伯经过调侃道:“要写一辈子爱你!待会回来我要检查!”走过菁桐车站,她提议要路人帮他们拍照,他答允了,蓦然惊觉过去他们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他驾车带她上阳明山看夜景;绿北盆地载着的满谷星光,让她想起他曾送给她的那首歌:“在我居住的地方,我们点着星光;像海潮那样,倾谈一个晚上……”
杨子容向翁可歆提出重排班表,休假日非得和钟月的重叠。每到假日他们必定要腻在一起;就连平日钟月太晚下班,溜到咖啡厅写稿时也要他在身边陪她。他们对光阴的把握简直像溺水的人紧抓着浮木,一刻都不能放过。彷彿手一稍松,就又要流失彼此。
钟月的笑容多了,总算抵销一些总是聚积在眉眼间的结。但杨子容看她的眼神却还是有几分凄凄然的。她真的还爱他吗?她现在也像他爱她一样的爱他吗?他其实不敢问。
她既知他的现况,却没有拒绝与他往来,想是物换星移,她的心态也不同了。漂泊的心灵只渴求一丝慰藉,不求稳定的将来。即使两人耽溺在一起的时光,呼吸的都是几近凄绝的爱恋,却是谁都难以割舍。
每一夜她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时,他都还难以成眠。就这样静静看着她覆盖在颊上的长睫毛,随着气息缓缓起伏的胸口,以及落在枕上和他肩上的几绺青丝,就能获得满足。
即便只是一晌贪欢,对他来说都值得。
这阵子宋梓洛的事业运越来越好,杨子容和钟月都看到了。
有新闻奖的加持,他除了接案报导外,也获邀撰写各报章杂志的专栏。而推动他人气水涨船高的,还是他那张脸,以及温文儒雅、条理分明的谈吐……他被几个想要塑造知性形象的电视台,邀请去担任文化行脚和乡里访谈的节目主持人。这类相对冷门的节目,竟也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获得意外亮眼的收视;紧接着更由一位报导者,变身为被报导的对象。
“哇,梓洛哥哥的粉丝数竟然这么快就破五万了,”钟月滑着宋梓洛的脸书粉丝专页,看他主持节目的剪影和几则诗情画意的随笔,啧啧说道,“不过,其实也不算意外。他一直以来就非池中物……”
“看来成为名人,真是不得不经营这种假惺惺的东西。”杨子容也凑近荧幕。
“大势所趋嘛。倒是你,这些年来却恰恰相反,脸书上什么都没有。”
“你承认了?”杨子容唇角微微上扬,“你一直都在关注我对吧?”
“我才没有,”钟月抄起枕头就往他头上掼,“我只是非常偶尔地看了一眼;真的只有一眼……就看得出来上面空荡荡的。”
杨子容笑着闪过了,顺势一把拉住她,钟月重心不稳便跌了满怀。
“就承认你在意我打什么紧,让我开心一下不好吗?”他附在她耳边说。
“就不想看你得意。你欠我的可还没完。”她说。
“到现在还记恨?”
“到现在还记恨。我会记一辈子……”
他轻轻抬起她下巴,“要真能让你记一辈子,我也值了。”
她望进他眼里,那里有些什么在荡漾,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你这阵子都去哪了?”一天质咖啡打烊前,翁可歆终于忍不住问,“下班就立刻匆匆忙忙离开,连店里的庆生会都不参加。”
质咖啡每个月都会举办庆生餐会,联络员工感情。杨子容有时会出席,平日下班后也偶尔会和翁可歆或其他店员去吃消夜;但自与钟月相逢后,他却连一次聚会都没见影。
“后来想想,我还是不要跟同事太熟比较好,以免被发现我不可告人的祕密。”他说。
“可连我单独约你,你都拒绝;上班以外的时间打电话给你,十次你也只会接个一两次。”翁可歆一边拿抹布擦着桌子,却是心不在焉地乱抹一通。
他默然。这些日子忙着会旧情人的事,在她面前并没什么好说的。
“你是不是还在避着我?”翁可歆又说,“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当然不是,你多心了。”杨子容说,“我有什么好避着你的?”
翁可歆还是满脸狐疑,更多的是对这个答案的不满意。
“林存乐,我现在就要问你,”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中的坚决让他暗暗感到不妙,“你心里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他装傻,“我很感谢你让我来这工作。若不是你,我天天开车恐怕就要开到椎间盘突出了……”
“你明知我想听到的不是这种答案,”她咬着下唇,用力得象是要渗出血来,“你明知……你明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