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害怕。我不认为方烨还会来纠缠我,”她蓦地又哽咽,“他的目的早就达到了,早就对我不屑一顾,怎么还会来找我?我是觉得……觉得我做人到底有多失败,我是不是永远吸引不到愿意真心对待我的人?”
杨子容不由一阵难受。他知道她是用尽力气才问出这句话。跌落谷底的寂寞和懊丧终于使她溃堤,才会在夜阑人静时打电话来对前夫倾诉……尽管她选择的对象根本对她一点帮助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瑞涵,”他柔声劝慰,“你只是需要时间,找到一个真正懂你的人。”
“去哪找?子容……你告诉我,到底要去哪找?”她哭道。
杨子容答不出来,只能幽幽叹息。
最后他仍未答应孙瑞涵下新竹陪她的要求。她的人生,他其实插不了手也不宜插手。一路上彼此都曾错得离谱,也了结了一段缘分;而通往未知的途径,终究只能各自天涯,各自努力。
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一直在杨子容心里缭绕着,夜夜难安。
钟月在他面前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画面,更象是日以继夜不断轮播的慢动作影片,每一幕都令他心如刀绞。
然而几天过去,紊乱的思绪逐渐梳理过后,他开始隐约察觉不对劲。
她再怎么气他,都不可能独自面对突然怀孕的冲击。除非当时她身边还有别人。但那段时间她只要有空闲,几乎都和他在一起;若要刻意隐瞒,凭她的个性绝对做不来。
他心念一动,立即打开计算机,在诚报新闻网中搜寻钟月的名字。发现今年一到三月,站上还是持续有她写的新闻;再查一月以前的时间,她的报导几乎没间断过。
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吁了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没请过产假。她根本没有怀孕。
但她为何要骗他?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渐渐沉了下来。尽管她并没有真的怀了他的孩子,她准备结婚的事也未必是假的;毕竟他是亲眼见过她和别的男人走在一块。再退一步想,即便这些全都是她信口编造,目的无非只是想让他死心,想要报复他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背离。她一直都没有原谅过他。不管她台面上的理由是什么,结论都只有一个:她拒绝了他。
越想越不甘心。如果他们不曾再相逢,他就不会有失而复得却又再度失去的痛悔。
剎那间,他好想回到那一年。回到那一年,他不会假宋梓洛的名写信给她;他会当面走向她,好好对她介绍他自己。回到那一年,他不会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不会在乎自己是什么替身。回到那一年,他不会轻易疏远她,不会错过与她重修旧好的时机……
回到那一年,她会挽着他的手臂,与他漫步在月色下,走上那名为永恒的道路。也许这样一来,现在的她就真的有一个他的孩子,而他们正一起坐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
最近见到的生分疏离的她、去年与他重拾旧情的她、六年前那个青涩腼腆的她、甚至是十多年前那个稚嫩且胆怯的小女孩,所有的一颦一笑,都在此刻变得清晰无比。尽管相聚的时间如斯短暂,他却清楚关于她的一切。比如她看似文弱,采访时却很能冲锋陷阵;比如她工作起来可以一整天不吃东西,但一吃起来食量又大得惊人;比如她在人前含蓄拘谨,但放松的时候其实很爱说话且笑声清亮;比如她睡觉时喜欢把手放在胸前;比如她**时不爱说话……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她;也找不出另一个人,能比他更爱她。
若宋梓洛知道了他们现在的情形,会说些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把他碎念到臭头,然后叫他立刻滚去她面前下跪道歉,苦苦挽回。
“还有要留意一点:遇到好的缘分时,好好把握。”突然之间,那郑老师的话又浮现在耳边。去年一时兴起去算了命后,生活依旧忙乱,便将那些话都搁在一边;直到现在才终于再度想起。
他霍地站起。脑中一股强烈的念头,敦促着他必须做些什么……错过这一次,怕是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啪”一声阖上计算机,抓起钥匙就冲出了门。
夜色如水,剥皮寮的红砖屋笼罩春雾氤氲,衬着在街头狂奔的人影,苍苍凉凉,有孤独的急促。
从捷运站一路奔到钟月住处门口,杨子容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他伸指想摁门铃,却突然停住动作……万一那男人现在正在她家里怎么办?万一一开门见到的是如此尴尬场面……
然而仅犹豫了一秒,就瞬即抛开顾虑。就算如此,他也要好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样子;看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让他栽了个这么大的觔斗。于是他果决地按了下去。
“喂?”对讲机接听了,是钟月的声音。
“小月,是我子容,”杨子容喘着气,“你能见见我吗?”
那边沉默了两三秒,“等等。”
挂断后等了五分钟,才听见门后窸窣,“叽”一声门开了,钟月披垂着黑缎般的长发站在那儿,一身轻薄的雾黑长睡裙,外头披着罩衫,裹着的是令他魂牵梦萦的娇弱身躯。
“干嘛?”她淡然说。
“我上了你的当。你根本没有孩子。”杨子容劈头就说。
钟月紧抿着唇,没有回应。
“都怪我当下关心则乱,便无法思考了。你为何要编故事骗我?”他又说。
她眨着明亮的大眼,微微冷笑,“就想吓吓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你被求婚的事,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但你……你真的爱他吗?”
“你凭什么质疑我这一点?”
“因为你分明心里还有我。”他急切地望入她的眼睛。
如他所预期的,她移开了目光。“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若非如此,何以你还会为我落泪?”
“你还有脸问这句话?”她怒道,“我不能为自己受到的待遇难过不平吗?”
“你当然可以,你还很有资格,”杨子容缓缓说道,“但是你骗不了你自己,也骗不了我……”
“杨子容,”钟月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为了你而哭,你很开心、很得意是吗?这几天你想到这件事,都在哈哈大笑,所以今天特地跑来羞辱我吗?”
杨子容不禁愕然,“你会为我哭,我只有感动,怎么可能会笑?又怎么可能会拿这个来羞辱你?我在你的心目中,竟然是这个样子?”
钟月一时无语,轻轻一叹,半晌才说:“你在我心目中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了。”
杨子容一阵激动,忍不住双手握住她肩膀,“小月,如果你心里对我还有那么点记挂,就请你再想一想,好不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对你的心,其实从来没有变过。也许这话听来很没说服力,但……如果你能了解……我希望你能了解……”
说着说着,竟不自觉地哽咽,“我也知道,我还负债。但我始终很拚命要解决这件事,这一点我问心无愧。这些我都会独力承受,绝对不会为你带来任何负担。我会倾尽全力,给你最好的生活,并且永远不会再弃你而去……”
这些话已在他心里模拟了千百遍,真的说出口时方知肝肠寸断。这瞬间他真觉得搞不懂自己,为何非得到了这种时候,才会知道要不顾一切。
钟月只是静静听着,秀眉微蹙,侧头沉思。半晌,杨子容才又说:“小月……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取消婚约吗?”
“婚约不能取消……”她终于开了口,却是一盆冷水对他当头浇下。
霎时间,舌尖彷彿能尝到鲜活的苦涩,往喉咙里、胸臆里张狂蔓延。他放开手后退一步,艰难地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她却又说了:“因为,我没答应。”
杨子容一呆,“什么?”
“求婚的事是真的,对方也的确是个警官没错。不过,我拒绝了。”她嘴角微微上勾,似嗔似笑。
“但你……你……”他结巴起来,“你和他……交往……”
“没有交往过。他是有那个意思,我原想相处看看也没什么损失;只是,他终究不是我会喜欢上的人。”钟月悠悠一叹,“我和你不同。我没办法和不爱的人结婚。”
猛遭一阵酸溜溜的挖苦,杨子容却毫不在意,“那么你会喜欢上的,是什么样的人?”
钟月恼恨地瞪他一眼,“我才不想告诉你。告诉你了,又得看你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杨子容瞅着她,月光掩映下的脸蛋清甜可人,眉毛弯弯,眼角带笑,说不出的醉人心脾。
他不由忘形,张臂紧紧抱住了她。她颈后皂香清幽,身子是暖玉,如今总算踏踏实实地在他的怀里了。
“我怎么敢得意?好不容易才能走到今天,我感激都来不及了。”他把脸埋在她秀发里,声音很轻很轻。
“就是不能让你太称心如意。我可不是任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她忿忿说,狠狠搥了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