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上午我把自己关进地下工作室里。
对面是未婚妻子的寝室兼画房,这个时间她大概在里面涂抹水彩,勾勒专有世界的风景。
我们两个,只在外表上有半分之像——金发、碧眼,硬要说的话还有一米六出头的个子,到此而止,再无别他。毕竟,我俩在性格上是两个极端,是给予爱的人与接受爱的人;是践踏人的人与自我奉献的人;是复杂的人与简单的人;好像还是S与M。
不过,刚才才发现,对于不知该如何消磨休息日这件事,未婚夫妻俩好像难得有了共同话题。
忙过头而没怎么休息过的我,跟闲的要死没事可做的萨娜。
那丫头还真是个大闲人啊……
如此想着搓弄银粘土,把它做成隼鹰张开锐爪下坠捕食的样子,未经烧制便在此造型中读出了锋锐之气,它动态灵活,栩栩如生。
「有点太逼真了吧。」
作为商品出售的话,逼真过头也不一定是好事。
最近几年,哪怕是高雅著称显赫的银质工艺品,其中以卡通角色的造型在业绩上大获全胜的例子也不少见,要谈及专门以此为业而兴盛的品牌,三四家都说得出来,足以作为话题谈资。
我对这种做派倒不排斥,不过从小在父亲手中学来的技术已经融入了骨髓,自家的作品风格多以完全写实为主,其中精彩之处是比所谓创意更鲜艳的技术二字,所以见不得半点偏差。
「嗯……跟着流行走乃是所谓正途,但抛弃一贯的风格又是步入邪道,要在其中取一个平衡点实在困难,不过这也就是创造之人永远的课题吧。」
不光手艺人或是银匠,即便是萨娜创作的画作,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百分百按照自我意愿去任性。所谓成大器之人,多多少少也对现实做出了妥协。倘若是得不到世人理解也要坚持匠心,维护洗练,导致终生不得志穷困潦倒,最后醉死在梦境中,像这样顽固坚实的家伙,着实少见,值得尊敬,放到如今便该称之为奇男子了。
想着有的没的,又把不合心意的鹰揉回原本粘稠的样子。
在此刻,沉寂三小时的工作室大门突然敞开了。
不,门是不会自己敞开的,它会动,只因为有人想进来。
那人是昨天下午刚会面过的侦探、鬓狗、财狼——假名为G的野蛮人。
「哎呦呦,灾厄家的二小姐,做出来很困难的东西呐,破坏掉却很简单,你也这么想吧!」
他今天穿了件花衬衫,扣子一个都没系,敞开的怀中露出大块胸肌腹肉,再加上脸上明显没整理过的胡子茬,散发着丛林野兽的腥味,显得男人气概十足。
也不顾忌腰上别着眼熟的撬棍,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
好像什么都没想,大概就是什么都没想吧。
「唔呋呋,破坏物品简单么,我不这么想呢。创造是赋予物品力量的过程,而还原跟破坏就是要跟这股力量相对抗了。毁灭起来很简单的东西只是因为它没有价值,就算从世上消失也没人心疼。像是莫奈——日出与睡莲此等巨作,哪怕接近观赏都难上登天,更别提让其破损失色了,有理智的人通过计算得失都不会草率行事,去背上千古骂名。更何况哪怕物理上令其成为破烂画布、颜色变成碎块失去意义,那些画作开创的崭新时代也擅自推演着,改变流行,被创造出来的是文化跟文明,又怎么可能破坏的掉。」
一边随口作答,我精准的敲了下桌子来打开暗藏的通讯器。
耳麦中的电音稍稍鸣叫了几秒,而后传来黄坂妖低声报告:『别担心,那种水平的男人,不才随时都能斩。』
哈?
……你是想连我辛苦改装还原的工作室,我所敬爱的两亲创造文化之地一起斩了么!
敢动手的话那就试试,反正都这么矮了,到时候再矮上一个头你也不会在意吧,黄坂妖。
「真是的,笨过头了。哼,不是说你呦……不,说的就是你,侦探G。同舟共济也好,安危与共也好,哪怕是共患难过的亲密之人也不该就这么大摇大摆、门也不敲的闯进我的房间,凡事都有个度,虽然我清楚你不拘小节的个性,但做过头了我这边会先不开心。」
我故意说的敌意毕露,鬓狗就显得相当惊讶,他吐着鲜红的舌头摆出高呼万岁的姿势来投降。
「喔、喔喔,我知道了啦!真是可怕的小姑娘呐,各种各样的委托人咱们也算见过百十来个啦,里面十有八九的,为了让超级大侦探帮忙调查,小事就无所谓了啦。因为不敲门就露骨不开心——这么傲慢的人是头一次见啊。知道了啦!知道啦!懂了啦不要再瞪了!美人一般都不怎么生气嘛,饶了这次啦。」
「傲慢么,罢了罢了,如你所说我也有求于你。这么着急见我应当是有天大的情报要报告吧,我一向是公事公办的,如果你能顺利完成任务,那么哪怕是个不懂礼仪的野人,连敲门都不会的山洞居民,是个衣服都不会穿的地底生活者我也愿意笑着原谅,毕竟我有求于你。寄人屋檐下就得低头,是傻瓜都懂的道理,不是傻瓜的我当然懂。」
鬓狗压着嗓子咳了一声,目光躲着我的视线逃向一边,缓缓扣起了扣子。
「有事要报告……」
「哼,说罢。」
「……」他哈的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都萎靡起来,向泄了气的气球似的,连身高都短掉二十厘米,好像是被我从气势上压倒就变成了这样,真有意思:「那个呐,首先是动机呐,都调查过了呐,受益人呐,一个是财产上的呐,一个是权力上的呐。哈啊……先过目文件吧。」
「很好,辛苦了。」
动机呢。
现场已经被警探们翻了个底朝天,现在再去重新归纳总结或许也无济于事,于是便从动机入手么,实在是古典的办案方式,不过实在不坏,往往正是古典系的做法、是所有人都早已清楚的做法才能轻而易举的把麻烦清除、显得精妙绝伦。
「羊舌萝萝的遗产分配……实在杂乱,明明只有两个孩子但分的也太碎了吧。」
「羊舌一家呐,尤其是其中算数一派呐,会在遗嘱里把遗产按照才能量的大小分给族人呐,不是彻底的笨蛋的话,人人都有份。分了最多的次子呐,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呐……」
「从根本上来说,羊舌萝萝这老头就没多少存款,虽然不是放在眼前也不动心的微小之量,但要把这作为杀人动机去跟一王三家抗衡也太笨了。没有影响力的资产家要多少有多少,哪怕是去抢也比这来的容易。什么什么……羊舌雀反这不是也分到钱了么,那丫头还打算吃白食,少开玩笑了,怎么会有这么舒服的事。」
「寸小姐……跟别的女人比过才发现寸小姐是温柔的女人呀!」
「哼,只有没长大的小毛孩才会在女性身上追求温柔,唔呋呋,要撒娇的话就回家找妈妈吧。身为成熟的男人,得学会欣赏异性身上的强硬与雷厉风行之处,坚强勇敢才符合这个男女平等时代、少女专属的美妙品德。」
不过我是男人就是了。
「恰恰恰恰,二小姐你还真、咕,别瞪、还是说案子的事吧……」
「怎么回事,G先生,你不是会大篇幅使用省略号的角色吧,那个人住在楼上。」
「哈啊……」
结果,就算我已经这么温柔的对待他了,鬓狗还是无精打采的,好像如此柔弱美丽的我训斥过他什么似的,让人觉得自己付出的爱情实在不值,还不如真去献给野人动物。
「那个啊……反正羊舌萝萝死了之后吧,天才创造之家就动乱了啦。算数派和理论派争起来啦,但也就是一周的时间吧,结果大家都知道啦,算数派大获全胜呐,新上台的人呐,羊舌竹薪,他就是现任天才创造之家的老大啦。」
「拜他所赐新特高现在进入停课第三天,所以我才百无聊赖的在这里听你作报告,指教你的不规则之处,无趣的要死,新任校长得付全责。关于他——羊舌竹薪的身份我老早以前就派人查过,目前知道的只有他是边家的边家的偏僻之家的孩子,是羊舌萝萝超级远房的亲戚,或许血源关系都不剩丝毫了,现在还以羊舌为姓的理由大概只有家族运气好一直生下男孩儿吧。侥幸得到的姓氏,按理说已经脱离了实权阶级,就算为家族工作也只能做个低级教师吧。」
「不过那,三大家族吧,都有自己的演化方式呐。」
「这也是。」
虽然不甚理解,却也没办法不认同。
现状如此,实情如此,道理如此。
小时候,我生在高阳家,理所应当的被灌输了血统的重要性。不过其他两家却不一样。
战士培养之家,使用着所谓师徒关系繁衍。
而天才创造之家,判断身份高低则彻底靠才能。
若是一无所长、一无所知、一无所成,那么哪怕是现任家主的子女,也得不到重用。反过来说,即便是远方亲戚的私生子,只要有了庞大的能量,便有左右整个家族的资本。
用国家打比方便是选举继承,是机械化的、功能化的、丧失了人性跟家族血源的恐怖集团。
彻彻底底为教育服务的一族,全心全意憧憬着才能这一人类瑰宝的种群。
「这样的家族里,羊舌竹薪就是这一代中最杰出的青少年么……数学、物理上年纪轻轻就拿了奖,艺术上也有涉猎,同时拥有专家级绘画与交响乐指挥的实力,利用论文的奖金跟拍卖画作取得的利益开办公司成了画商,拥有了这种程度的资产,还当上了艺术馆馆长么,领导的乐队也取得了成果。这也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成果,暗地里得出的不光彩结论也就成倍之多。要光论才能,大概超过了我,真是可怕的怪物……」
「那个啊,羊舌竹薪啊,三年前就成了天才创造之家理论派的领导人呐,当时好像才二十一岁吧,恰恰恰恰恰——一生都没取得这种成就的羊舌萝萝怕是吓傻了吧!谁让自己两个儿子都不争气,死后就得把家族拱手让给外人耶!」
「作为结果的就是现在,算数派没落,家族的象征特等高校被全面改革么。唔呋呋,不过按这么说,不管羊舌萝萝什么时候升天,家主之位大概都不会落入旁人手中吧。羊舌竹薪何必去吃这个苦,等在旁边冷眼观瞧那个受尽惊吓的疲倦老人一命呜呼便好。」
「但偏偏就是不得不这么干嘛,看这份简历。」
鬓狗递过来的纸张,上面信息惊人的短。
「**蕾,又是没印象的名字,九岁的少女,样貌倒是相当惹人怜爱。」
「二小姐,要说羊舌竹薪是怪物呀,这玩意儿就是鬼物。一般人不知道吧,在天才创造之家非常非常有名。羊舌竹薪的才能是炸弹等级的话呢,这就是颗核弹。」
「姓氏为白,白家……可能跟俄罗斯小子沾点关系吧,不过到底不是羊舌家血脉又怎么帮羊舌萝萝一脉保住地位?啊,原来如此,联姻么。」
鬓狗恰恰恰的笑着点了头,这家伙咀嚼着别人的不幸变开心了,真是低劣的男人,太差劲了。
见他笑的开心,我便唔呋呋的跟上,两种与众不同的悦耳笑声在地下封闭空间中交相回响。
不过也是,如此说吧,正如我要与萨娜结合,是为了挽回高阳离解在武器打造之家的地位一般。羊舌萝萝打算笼络这名超级天才少女,跟自己的儿子辈或孙子辈交缠起来,让名为**蕾的幼女成为自己一派,至少不让家主之位落入羊舌竹薪手中。
「嫁过来的少女或是入赘的男子拿到家主位置,以前羊舌家有过先例么?」
财狼清楚的点头,并伸出爪子似的四根手指说有过四次。
「家风太开放也有问题,要在重视血源的灾厄之家或武器打造之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不过,这样的家系要发生纷争也就更为可怕。」
毕竟六年前我曾以身试法,最终落得身败名裂,自然理解争名夺利其中的恐怖之处。
「不过,这样一来羊舌竹薪的动机就具备了。因此雇佣了教唆犯,完全没脏自己的双手便间接致那位老年家主于死地……若真相如此,我就放心——教唆犯在萨娜·若霍拉借宿的当天动手只单纯想增加目击者——不过不可能这么乐观,毕竟我就实际目睹过不可思议现象,无论当时对我加以干涉的人是教唆犯,抑或其他拥有相似能力的人,我的自身安全都成问题。」
「二小姐想知道的呢,还是教唆犯的事吧,这也有结论啦,虽然是不清不楚的情报推理啦,昨天的时间全都花在羊舌竹薪身上啦——」
他裂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来,像是在自满于成果。
这也无可厚非,向他提出任务这才一天,侦探G便以得出了结论,作为侦探联合的高位者他确实具有应有的实力。
不过现在——
今天今时的现在,我是没机会听他细谈了。
异变,异状,所谓忽如其来的展开,过为突兀的转折。
像是已经计划好了似的。
「等一下再说,直到刚才还作为我们话题的——那个羊舌竹薪现在找上门了。」
耳麦中的黄坂妖轻声汇报着,我的心也随之轻巧跳动。
跟鬓狗在一楼楼梯口分开,我嘱咐他藏到二楼一个隐蔽的房间里,那个位置只要羊舌竹薪不撕破脸皮在我家大肆搜查便不会暴露。
侦探咧开嘴巴露出没心没肺的笑容,好像一点都不感激我,是嘛是嘛,那就随你去了。于是相对的,哪怕你的存在被羊舌竹薪目睹我也不负责任,让他随心所欲的调查你,欺负你,甚至排除你,我就算站在一边捂着嘴巴观瞧也有自信无动于衷。
「灾厄家的二小姐,你也太恐怖了!不、不是不领情,但是呐,这个房子呐,基本构造已经调查清楚啦,今天咱们是把寸小姐也带来的呀,所谓侦探助手,一早就让她藏到那个房间啦。咱们这就过去睡个午觉吧,恰恰恰恰恰——哇,别、别瞪……这种事再也不敢了啦。不过,咋说,你也小心罢,羊舌竹薪,确实是可怕的男人呐!」
如此说着,他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我的肩膀,丝毫感觉不到力量,却似乎倾注着这名侦探与外表不符的温柔关心。呼,明明是个参加地下拳击的恶棍,竟然还想着展现男人柔软的一面,也太恶心了,而且:「你啊……别随便触碰女性的身体,让部下宰了你也没话说吧。」
然后G这张野性脸上的温柔笑容冻结了。
送别侦探之后,在走廊上遇见了苦着脸的俄罗斯父子。
灰熊像辆战车似的走着,我在一边看着,感觉宛若巨型堡垒在地上奔跑移动,这钢筋铸成的男人只点了下头便从身边轰隆开过,刮起了深灰色的旋风,显得相当没礼貌。而精瘦的白发青年则代替他父亲放慢脚步,一边整理着手套一边报告,眼镜下的双瞳略显疲态,摆明了是很忙:「今天宅子里来了很多人,我们在加固所有出入口,以防敌方情报工作者渗透,少爷也小心为上。」
「我这就要去见羊舌竹薪,其他还有什么人进来?」
「其他还有两拨人,从正门光明正大进来的是五个学生,自称羊舌雀反的友人,并招到邀请了。偷偷进来的是私人系统,不知目的为何,为捕捉他们,除黄坂妖以外所有安保人员都出动了。」
小孩子暂且不论,是私人系统。
星稚炎,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方面接近我,摆出无敌意的立场,本可以隔岸观火的望着,看着我这边陷入困境而自喜,昨天她却不顾一切的参加进来,把友好的意思展露无遗。到了今天又偷偷潜入高阳敏家的大宅,在这儿惹是生非。
唔呋呋,罢了,无所谓。
就这么来吧,天才创造之家的新任族长也好,掌控盘海市的地下组织也罢,哪怕是不知来历没有身份的一般青少年,善意或是恶意,理解抑或不理解,赞同还是反对,既然你们胆敢闯入高阳离解的领域,那我也就为你们一一提供完美的招待。
毕竟这是救世主赐予在座诸位的宝贵爱情。
认真接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