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突然开始抽动。
准确的说，是已经没有知觉的下半身在带着我的身体抽动。
下半身并且还传来剧痛。那种剧痛，让我想起了曾经在归绥五里沙河里同伙伴游野泳的时候抽筋的感觉。这样的抽痛像是来自下半身，又像是来自全身，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哼哼啊啊的，可能就像儿时西菜园村里杀猪的声音。
身体抽动得很厉害。我的两个室友刚刚吃完粥，我感觉她们两个也被吓到了。双眼早被溢出的泪水模糊，我看不真切她们两个，只隐约听到耳语几句，随后是急促的脚步声远去。
随后有人把一块叠好的毛巾塞到了我嘴里。
“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是相对来说比较软糯的声音，应该是曦雨。她一边说，一边按揉着我的腰部。抽动似乎减轻了一些，但是疼痛依旧，不过这时来人用手帕拭去了我的眼泪，我看清了她的面貌。果然是她。
这时传来了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就是这里这位病人痉挛发作了。”是汐子略显低沉的声音，随后她首先快步走进来站在角落，几位医护围上来，其中两名护士轻轻的帮我翻到了侧身位，我听到医生撕开注射剂包装的声音，随后感觉后背被扎了一下，一股凉凉的东西被注入了我的身体。震颤停止了，疼痛也减弱了不少，有人把我嘴里的毛巾拿掉。
“这个创口都震裂了……桂河，你给他换下药吧，注意消毒。”医生说罢，又转向汐子，“处理的蛮好的……”
这样的震颤，是切掉尾巴以后的副作用吗？
* * *
上一次像这样，带着剧痛躺在床上，似乎还是不久前的事情。
好吧，其实已经很遥远了。那还是我高一的时候，应该是2，啊不，4020年的春天——来到了狐狸界自然就要按照这里的纪年法。
当时有一个同学，周五那天突然来邀请我周末去打猎。在这里，猎捕并没有受到禁止，只是所有狐狸好像都心照不宣的只是自取所需，并不滥捕滥杀。
我当时刚刚经受了父母的“清窝”，在那年刚开春的时候。刚开始我拿着父母给的初始资金，在自己家所在肉联厂小区的附近跟汐子她们合租了房子，后来就趁着晚上放学做起了卖串串香夜宵什么的的生意。可是这么一来，资金很快就捉襟见肘，只能维持基本吃喝。
我后来厚着脸皮跟别的同学请教，他们哈哈大笑，说我还是不懂，吃饭问题应该依靠打猎采集的来解决，我后来才反应起来这两项活动最初是为了谋生而不是富人闲暇时的消遣。而那个同学，金山明，就是在我发问不久之后的日子邀请我。
我并不太想接受他的邀请，但是经不住对方的再三邀请，还是同意了。
那天我们一起到了林子里。可是我们并没有成功的达到猎捕什么东西的要求，准确的说，在林子里面走了不久我就踩到了一个捕兽夹。
虽然理论上这种大夹子不太可能被我的体重触发，不过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年久失修的触发装置，我的右腿踩上去以后就顺理应当的直接被剁了下来。
当时摔倒的那一下我还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后就看到金山明着急地朝我跑过来，把我翻了个身，我这才看到我的腿已经掉落，断口处不断冒血。我瞬间意识模糊，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还是恐惧，疼痛也潮水样袭来。
金山明在这个当儿完全没停下手，尽管动作微微有些发颤，但是他还是非常迅猛的从包里拿出了那一罐蓝色的药剂——
狐狸界最伟大的药剂，康复灵。
他像是倒调料一样的，均匀的把半罐子康复灵倒在我的腿部伤口上，又迅速拿出纱布，教科书一样地将我腿部的断端包好。
血竟然没有再继续渗出，就这么止住了。疼痛也消失了很多，不过直到金山明又喂我吃了一片止痛片，疼痛才降到了我能够容忍的程度。
他背着我回去，我在医院住了一晚。医生检查我的伤口，重新包扎，夸赞金山明做的好，我的这条腿应该是有恢复的可能。
换药一个星期。这期间我的饭量异乎寻常的大，身子的肥肉似乎也变多了。到了最后一天，夜深睡觉之时，腿部忽然就像刚刚断掉的时候一样剧痛。这剧痛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在我“啊”的一声惨叫出来的时候，疼痛已经开始减弱了。我习惯性捂住了腿，这才发现断掉的那条腿已经原样长了回来。我蹬了蹬腿，感觉和以前一模一样。
魔幻。这件事带给我所有的感觉就是魔幻。据说肢体残疾最初几天的反应是不可置信，而我就是直接从不可置信跳到了更大的不可置信，像是做了一场梦。以至于我回忆起来都很茫然，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时是什么感受。也许唯一剩下的感受，就是对金山明留下的复杂情绪吧……
* * *
“……回去以后，记得让他多练习练习上肢功能……毕竟下肢功能基本是没希望了。要是再痉挛就打这个药，这个图鉴给你……”
护士的包扎已经结束，我的思绪因为身体的翻动被拉回了现实。
正好，我想问医生自己的情况来着。
“医生，我想请问……”
医生转向我。“什么事？问吧。”他看了我一眼。
“请问我大概什么时候能下地走路呢？是出院前就可以吗？”
病房里突然安静了。
汐子看了看医生，脸上似笑非笑；曦雨担忧地看了看汐子，又看了看我；医生先是对汐子说了一句“跟病患隐瞒真实情况可不好”，又转向我，说：“你的情况比较严重，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我听见自己应了一声。
“你之前尾部切断，椎管暴露在空气中太长时间，这导致你的脊髓被微生物感染，损伤严重，也就是说你现在的情况是：已经瘫痪，下肢功能目前无法恢复。”
“那要是用上药呢？康复灵什么的，用了之后大概多长时间能恢复呢？”我仍然心存侥幸——这位医生说话一定是比较慢吧，就像那个“你差点来晚了再过三分钟我们就要下班了”的段子一样。
“你要认清现实。的确很不幸，我们现有的所有技术对你的病情都没有用。我知道这对你很残酷，但是……”医生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认清现实吧，早日开始复检，对你日后恢复正常生活也有好处。”
医生和两个护士离开了。我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想要起身问个明白，可身体才抬起一点就摔回了床上——是呢，这具身体再次提醒我，我已经瘫痪了。
瘫痪……
无力感，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曾经我在人类的世界遭遇的无力感，也就在那时，我觉得我就应该是一个人类，而不是什么狐狸。
曦雨和汐子有些紧张的凑上前来。
“……让我自己静静吧，可以吗？”我的语气可能有点奇怪，汐子走近了，拍了拍我的头。
“那你自己好好待着，不要出危险。”
“嗯。”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我回答的。
* * *
我上初中我记得是在2016年。当时虽说已经开始讲究透明公开，但是通过各种机构安排的名额考进想进的初中者也不在少数。我之前是想考市里数一数二的秋实中学，但是后来我的排名甚至在那些答题数目都没我多的人之下，也不知个中缘由——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最终我是考入了莱薰桥中学，东风区的一所普通中学，但就算这样也比西菜园村附近的几所学校好很多。
开学了。我被分到了八班，听爸妈的一个同事说这个班级是个重点班，班主任于白萍据说也是有名的优秀教师。这样的老师一般都唯成绩说话，我本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开学第一天看到班主任，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两瓣肥厚的嘴唇不断播撒着唾液。她古板，满嘴都是学习和分数。
前一个星期是军训。开学前的班会上，作为临时的“体委”，班主任选了一个皮肤略黑而很是壮实精干的男生和一个高高大大的女生。班主任说开学后会由全体选举做出调整，于是军训期间我和那些男生大加往来。莱薰桥中学这个班级的学生们大多来自附近的呼伦路小学，这些小学同学们天然的更加亲近，我下了不少苦工夫才跟他们熟络起来。
可是开学后的“选举”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班主任说班会课上要选班长，我便准备了讲稿，结果没想到到了选举的当儿，老师说——
“同学们，在七天的军训中，我认为，姜坤同学和罗北同学的能力都十分出色，今后，我们班的班长就由他们两个来担任了。同意的同学们，请举手！”老师说到这里有点激动，还带着点笑意。当然没人不举手，我也举了手。下课后，我在卫生间把讲稿撕烂扔进蹲坑。
几天过后她找到我。那天周五，我放学后逗留了一会儿，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正好遇见班主任锁门出来。班主任看见了我，我打了个招呼，班主任关切地问了几句“你怎么拖到这么晚回家呀”之类的问题，便很自然的攀谈起来了。
“小冷同学呀，我看你天分不错，你好好学习学习，争取考个年级前十？”
我当然知道她这样的目的，无非就是给自己升职加薪，增光添彩。
“嗯，我一定会争取考好的。”我答应着。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聊着就聊到我上小学的时候的经历，老师听说我来自公义店小学后很吃惊。说到我小学的时候当过好长时间班长，班主任更惊讶了。她说：“其实我本来想让你当班长的，但是你长得有点小，不好服众呀。以后要是有机会，让你也试试。”
后来这个机会是一直没有的。我照例拉帮结派，在小饭桌吃完了饭便带一群人去校门口购买廉价零食和饮料大吃特吃，不时跟班级里品学兼优每天吃着星法克早餐的优秀同学以及每天买一个校门口豪华煎饼脚踩名牌鞋的托关系进这个好班的关系户同学一起出去玩。后来市里有了共享电单车，我便不需要再每日坐31路公共汽车来回颠簸，而是和局部顺路的“混社会”同学在非机动车道大呼小叫。成绩还是那个成绩，年级前50，无可厚非。
我的希望寄托在入团上。能当上一个班的团支书，好处不比当班长小。当然，一个班级在初二只有两个名额，而且需要班主任审核才能通过。
我把自己的“履历”先递交了上去。结果，我是挨了当头一棒。
那天班主任叫我去。我喊了报告，进办公室，于老师拉我坐下，说，
“我觉得，这个第一批入团的机会，咱们还是让给其他同学吧。”
我没有说话。老师见我不说话，慈祥地凑近，帮我把身上红配绿的校服领子整好：“其实你的各方面条件都是挺不错的，但是呢，咱们副校长也说了，第一批入团的学生呢，最好还都是纯正的人类学生，所以还是先委屈你一下。其实老师也觉得你不该这么早入团，你说，到时候入了团，你们狐狸又比较有主见，到时候万一出点什么事多不好。”
“可是我内心真的是人类啊，我会做到听话的，我可以写保证，老师您看……能不能……”
“没办法，你天生注定了你是狐狸呀……副校长已经发话了，你也要考虑老师的难处嘛。老师以后，在别的方面多照顾你吧。好了，预备铃都打了，赶紧回去上课吧。”
那时候，我的心也是如此无力吧。因为身为狐狸，这些就都得不到了吗？可是，生出来是什么，又不是我所能够决定的呀。
而无论行为举止多么像人类，一条尾巴，两个狐狸耳朵，终究无法掩盖。我那时候会想，狐狸有五级化形，能从兽形态变成这样的亚人形态，为什么不能再有一级，让我能够获得蝴晶莹的蝶翅膀一样的耳朵，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类呢？
这些，也只有天知道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