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两个坐在那边，似乎还在吃着面条。
我突然想试试看。是不是，我能靠自己的力量把桌板什么的放回原处呢？
先把装着吃剩的面汤的一次性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去，这一步不难，我探探身子就够到了。
紧接着，首先要把桌子收好。明明不是很重的小桌板，我要把它翻过来的时候，却感觉完全使不上来力气，简直是费了吃奶的劲儿，才能完成这个曾经轻而易举的动作。把桌子的四条腿折起来，应该抬起它插回去床头柜里，可是抬起来，又迫不得已地放下。
力气耗尽了。
完全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连一个简简单单的桌板都抬不起来。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莫名想到那些老人，曾经在人类的地界看到的那些老人，明明已经什么都做不了，却还是坚持做各种事情，最后总是落下个添麻烦，被家里人嫌弃责备。
他们，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用吧？灵魂还是那个鲜活的灵魂，但是肉体却成了囚笼。
——就像我现在的样子。
但是，想我从前那样，灵魂是一个人类，而身躯是一个狐狸的躯壳，不也是一样吗？躯壳也成了囚笼，让我对一切我应得的，我想要的，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愿望。这么说来，肉体和灵魂这样的落差，也是一种残疾呢。
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我又想笑，但笑不出来，于是只好呵了一口气。力气恢复了不少，这次，一定行。
双手抬起桌板，好的，做到了。慢慢，一点一点，好，挪过来，身子再往前一点……
身体突然不受控制的歪倒过去。我下意识想要用力支撑自己，才又想起来自己的腰腹部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想扔下桌板用手支撑自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 * *
叮叮咣咣一通响声，吓得我一激灵，手里端的面碗差点掉了。
反应过来，碗扔旁边桌子上我就过去，一过去发现床空了，又吓我一跳，仔细一看我们的小伤员在地上躺着呢，这才放下心来。
——至少不是在楼下躺着。
不过那样子也够惨的了。那家伙就躺在地上哼唧着，身上乱七八糟的裹着被子和床单，装面汤的碗也倒在床头柜上，里面的汤撒得到处都是。
桌板掉在地上，是收好了的。他是想把这玩意收起来？看样子应该是。
真是的……东西吃完了叫我们就好了不是吗？非要自己弄，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受伤了就养好伤，做好康复训练一样能做到大部分生活自理的不是吗？非要这么逞强，我是不是应该说真是把人类把带病上班的臭毛病学的真好。
曦雨也过来了。速速弄了一下床单，床板放平，把这家伙抱起来，放到床上去。好轻。
什么东西都喜欢自己扛……到底还是人界学来的臭毛病。那种地方，以我的理解不过就是个人自扫门前雪，你要是敢对谁求助，明里暗里的嗤笑可定是少不了的，而一旦别人觉得你没用了，更是冷眼相待。真不知道他是抽了哪根筋，鬼迷心窍揪着想当人类的事不放……有啥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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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应该是没再崩裂。不过还是换了次药。
比起身体……他的心理可能问题更大，从刚才就一直没吭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坐在旁边陪着好了。
* * *
我做的一切，原来只不过是证明了自己真的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废物吗？
真的好讨厌……这种无力感啊。
拼尽全力去摆脱曾经因为我不是人类而经历过的无力感，到头来，却终究是……陷入更深的无力吗？
我又想起了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那时我刚满十六，决定试试，能不能找到工作，安定下来。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们店铺招收其他种族员工，限期责令整改。”
“可是他有健康证的！”
“我们不管。黄街步行街管委会有规定，只要是规定，你们就应该遵守，别说那些废话，否则我们这地方不留你。”
“对不起，还是请……”
这是唯一一家愿意收我的店铺，我已经接受了全套培训，但老板只能不情不愿地把我请出去。
“去去去，那大尾巴跟毛扫帚似的，万一掉几根毛到饭菜里，我们收了投诉找谁去呀？不招不招。”
“狐狸的话，攻击性会不会有点强？我们这也是庙小，要不您看……”
“你年龄这么小就出来找工作啊。你现在正是上学的年龄，听我过来人一句劝，还是老老实实念完大学……”
“我们这里经常有工商局的来查的，虽然明面上说是可以，但是找这么小的不一定被谁咬两口……小伙子，实在是对不起啊。”
年龄。种族。无非就是这些原因。
“近日，震动全国的‘3.9地街商场案’一审宣判，被告人黄某被判处有期徒形两年零七个月。案件回顾，今年三月九日，江市地街商场，餐馆‘蒸鲜美’员工黄某（男，19岁）因为琐事口角，加之心情烦躁，在如厕时将同为商场员工的狐狸珞某钰（男，21岁）衣服扒光，并用利器连捅数次杀害，现场惨不忍睹，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因本次案件被害者身份特殊，暂时没有专门针对其他种族的法律法规，也没有此类案件的先例，相关工作人员经过认真研判分析，将黄某以第三百四十一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处，黄某及公诉人均表示不再上诉。这起案件，充分的体现了相关人员认真负责，求真务实的精神……”
这是二零一九年七月播送的一条新闻。当时我已经经历了一个月的求职失败，我的父亲听完长叹，说：
“跟我们回去吧，你的命在这儿就值两年半。”
尾巴，尾巴，尾巴。
如果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没有尾巴，我就不会被那些小孩像那样欺负了。
我就不至于整个初中连个班干部都混不上。
我就能有一份工作。
我就能象一个平凡的人类一样，考大学，找工作，娶妻生子，安度晚年……
如果不是那条尾巴，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变成一个瘫子，后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活。
可是，谁能决定自己生下来的样子呢？只能，只能期盼自己能够投个好胎，来世，再堂堂正正做个人类好了……
眼角流出两行泪。
我本来不想到狐狸界来的，但是一想，要是留下，我只能到像是新桥一类的兽人专用城市，那和回来有什么区别？
到了回来以后，学到的东西都用不上，还总被笑话。就算这笑没有恶意，可是，也总是令人难受。真的，好痛苦。
眼角的泪水被擦去了。是汐子。
就算是汐子，也和我熟知的女孩不一样。她直截了当，如果我在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她会当面提出——甚至我撒尿没掀马桶圈这样的事。
我真的很……没面子。也许如果换做男狐狸，道个歉以后不再犯，这事就结束了，可是我就会感觉很没面子。我跟汐子提出，说以后这种事情委婉点讲，结果被翻了白眼：
“你告诉我怎么委婉嘛。”
可是没办法，既然生为狐狸，就要承受这些。
生而为狐，我很抱歉？
脑子里突然闪现了这句话，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苦中作乐。
我的手机，却在这时很应景的响了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