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中的女孩(一)

作者:上九天 更新时间:2022/1/14 1:57:09 字数:4424

天黯如铅,乌云遮蔽了白昼。

淅沥沥的雨水在窗外的微冷空气中飘舞,凝聚的雨流沿着窗棂缓慢滑落,在阴郁黯沉的雨季中仿佛泪水无声地划过面颊,裹挟着旧日积压的悲伤和灰尘。雨幕中无数人影穿梭,红黄蓝绿青蓝紫的七色伞帽宛若雨后山野中盛开的彩蘑菇,绵延的车辆在湿滑的沥青道路上缓速行驶,随着红绿灯的闪烁车流时断时续,盏盏车灯刺眼耀目。

雨声,窸窸簌簌,风吹得令人发冷。车声横扫而来,喇叭被按个不停,嘟!嘟!仿佛交响乐。

整座城市仿佛是在细雨里摇曳漂浮的小船,轻缓地驶过被碧绿荷叶绕满的荷塘,万青中两三朵粉红的荷花悄然绽放,娇俏的金红鲤鱼婉转流过,在水面泛起阵阵微弱的涟漪。

南方晚夏,江城雨景。

金灿灿的城市在雨中飘拂,有着魔幻般的意境和诗意。苏雨颜靠在窗边忘乎所以,心神沉浸在被雨滴打碎的世界里,少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些在雨里忙碌的渺小身影,密集的车辆被缩小得仿佛孩童的玩具,在雨间随风飘荡逐渐远去。

雨意渐浓,微凉的风透着窗缝间流入。

苏雨颜像只猫一样将身体缩进薄毛毯里。

雨天里的温暖无非是躲在屋内,手捧一杯温热的咖啡,不时抿上一口,瞧着那些被雨淋着的陌生人影,他们在雨中仿佛幽灵般穿梭。

苏雨颜喝着楼下便利店里五元七支装的速溶咖啡,味道苦涩微微发酸,嘴里满是泡沫浮渣。速溶咖啡里充斥着的廉价口感,不禁令她回忆起咖啡屋里那杯浓醇微甜的玛奇朵。

有时候路过匾牌闪亮的咖啡屋前,她会隔着窗板有些羡慕地看着那些在屋里悠闲享受着高端现磨咖啡的年轻顾客。艺术家般气质闲雅的男子捧着一本烫金的精致读物,在靠窗的位置上惬意地听着雨声,女仆装的服务生端着用白瓷杯盛着的咖啡轻轻放在桌上,“先生您的咖啡到了哦~”,小女仆羞红着脸悄悄打量着那位“云卷云舒看前庭花落花开”的清秀书生,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联系方式。那杯精磨咖啡的价格足够苏雨颜喝上七十杯速溶咖啡。

摇晃着手里的玻璃杯,咖啡表面的白沫在杯中慢悠悠地旋转,热气蒸腾上升。

苏雨颜曾在某个雨夜里撑着伞在街道上散步,路人们迎面走来好似虚影般从她的身旁穿过,她低着头心神恍惚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忽然间眼前出现一片昏黄的光线。那是一家咖啡屋里散发出的灯光,玻璃隔板后的桃木桌面上,一杯咖啡冒着温暖的热气,好似几朵虚幻的泡沫飘在空气里。她呆愣地杵在原地,想起了十二岁的生日就是父亲带着她在这里过的,涂满白奶油的生日蛋糕上点着火星微弱的小蜡烛,女仆姐姐和管家般打扮的店主都来祝她生日快乐,父亲嗓音难听地唱着生日歌,她轻轻吹灭蜡烛,咖啡里两朵浮起的泡沫在荡漾的旋浪中相互依偎。“咖啡其实是一种悲伤的饮品,苦涩,却让人清醒。”父亲说话总是那么幽默。

小时候,苏雨颜喜欢独自待在公园里,抱着膝盖蹲在被玉兰树遮蔽出的阴影中,默默望着那些在明媚阳光中嬉笑奔闹的孩子,他们追着在花间飞舞的彩蝴蝶和薄翅蜻蜓,在春风和煦的正午里放起风筝。有人注意到公园角落里孤独的小女孩,便招呼着其他伙伴前来邀请她加入玩耍。苏雨颜轻轻摇头表示拒绝,自个儿捧着本漫画书发呆,不时又被一只在草丛间跳跃的蚂蚱或者停留在枝头歇息片刻的麻雀给吸引,然后盯上半天。这时候父亲就站在远处悄悄地注视着她,若是被她察觉,父亲便会笑笑随后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两串糖葫芦,在傍晚的落日中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家。

直到某天过后永夜直坠,公园里风吹着草轻轻晃动,花前树后再找不到父亲的影子,黄昏中夕阳逐渐模糊,就像糖味余留舌尖一点点淡去。

父亲逝去,那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时苏雨颜十二岁,住着一套八十平米的出租屋,靠着在假期里发传单、扮人偶等各类短工赚取生活费,渐渐地用纤细瘦弱的身躯撑起了这个家,虽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苏雨颜看着那扇油漆斑驳的木门,总以为父亲会像往常一样从里边推门走出,胡子拉碴长发凌乱,就像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那样脸上挂着笑容,给她变从街边巷尾里学来的三流魔术。

可是世上没有能够起死回生的魔术,苏雨颜早就知道所有的魔术都只是骗人的幻象,就像父亲曾经许诺在她十三岁的生日时带她去海边拾贝,黑色的海浪在落日的余晖中缓缓翻涌,绛紫色的金光一泻而下,海滩上镶嵌着无数闪闪发光的贝壳,而父亲会捡起其中最漂亮的一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

那也是骗人的。

咖啡渐渐冷了,苏雨颜眯起眼睛眺望云际,云里窜过一道电蛇,雨丝迷离,树叶被风吹得飘散零落,在雨中茫然旋转,最后无力落地,被水流冲入排水道的缝隙里。

“……”

啪!教室里的日光灯忽然闪灭。

一阵唏嘘声响起,吵醒了睡得正香的李宸远。他揉着披肩的黑发咂咂嘴把枕在手臂上的脑袋抬起,前一秒他还在梦里驾驶着机甲身临其境般地在战场上奋勇厮杀,突然间机甲碎裂他睁眼醒来。

把漆黑的眼罩向上扯,丝带抵住前额的黑发,他泛着困意地打着哈欠,用手撑着线条鲜明的下颔,黑瞳环顾四周。

时钟滴滴答答指着上午十一点,细长的秒针机械地摆动着。教室里恢复安静,原来并未下课,刚刚只是电灯跳闸。阴雨天里光线较为黯淡,伴着单调的雨声和老师催眠般的讲课很合适入眠,李宸远忍不住打起哈欠。

旁边有几个女生注意到刚醒来的李宸远,都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一名梳着高马尾的女生不小心与他对视,下意识地猛然回头,马尾辫被惯性甩得晃荡不安,她耳根渐渐发红。

那名脸红的女生名为陈萱雪,在班上有着“冰美人”的称号。她素来冷若冰霜难以接近,脸上一副“本公主高高在上岂是你们这群庶民能够平视”的模样。她貌美如花又名门出身,真像是一座圣洁的冰山,令众民男只能怀揣着敬畏之心在远处仰望。

然而冰美人陈萱雪此时居然像朵含羞草似的娇羞地红了脸,使得坐在她身后的那名男生目瞪口呆,随即便回首望向教室角落的靠窗位置,佩服至极地向着那位始作俑者竖起了大拇指。

李宸远迷迷糊糊地擦着眼角的睡泪,错以为对方是在钦佩自己睡觉的功夫,便摇摇头表示区区小睡不足为道,随后恣然一笑,简直魅力四射。

窗外雨势渐缓,风声飒飒作响,吹得李宸远长发飘舞。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黑色发圈,把长发往脑后揽,两绺发梢从鬓角处往下自然垂落,额前有刘海在微微飘动。他扎了个“冰美人”同款高马尾。

初中那会儿男生们都迷恋仙侠小说,幻想自己是长发飘逸仗剑走天涯的潇洒剑客,挥剑间能够切断山河,使战使场上轰隆隆的机甲和嘶吼着的巨兽都只能匍匐在自己的剑威下颤抖。李宸远那会儿也深深痴迷剑道,自诩为浪客剑仙。然而他从未修过剑术,倒是留了一头剑客味十足的长发。

可是人世无仙,顶流剑客也不过是凡胎如蚁,战场上唯有机甲碎片横飞,血肉翻卷红染焦土。

李宸远虽然很向往剑仙的空虚,但是真实硬核的机甲却更令他心动。前两年的某个夏夜里,暗红色机身的庞然大物喷着幽蓝的尾焰在临江市的夜幕上空低空飞行,机甲背身插着一柄流淌着金光的百米巨剑,若是剑锋挥舞,绝对能将冲天大厦也给劈成两截。那台机甲像是一颗暗红色的流星划过夜空,李宸远当时正在路边的烧烤摊上吃着羊肉串,望着流星的暗红色尾流飞逝而过,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就跟旁边那几个挺着啤酒肚的谢顶大叔一模一样,他默默地在心里许下了机甲剑仙的宏愿。

又是夏天了,李宸远,高中三年级,爱好为机甲。

机甲领域将在大学初步涉及,普通人先是在综合大学里如过滤杂质般经过层层筛选,脱颖而出者则能够跳转进入职业机甲院校,在专业培训中不断地磨炼自己,而最终能够晋升为职业机甲师的人,无疑都是时代中的精英中的精英——李宸远这样整天上课打瞌睡沉迷幻想的废柴看来只能被当成杂质过滤掉了。

每次学校举办新年联欢晚会的时候,班上那个身材窈窕的小御姐柳薇薇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台下的男性观众们盯着她旋转的舞裙和白皙的玉腿鼓掌高呼,李宸远就被挤在喧嚣的人群中间,脑海里幻想着夜空中有一台负着巨剑的机甲带着轰隆隆的声响飞来,一架架漆黑的直升机护送左右,雪色的探灯透射黑夜,直升机缓缓降落在操场中央,几名面庞冷酷身材威猛的墨镜黑衣人走进会场向着李宸远沉声说道,李宸远先生,不是看新年联欢晚会的时候了,组织现在需要你!那时候所有人都会震撼地看着李宸远缓步走出会场,他的黑色长发在螺旋桨转起的狂风中飘舞,想必帅的一塌糊涂。

然而梦终究是梦,醒来时李宸远依然是那个被围挤在人堆里一无是处的普通高中生。他抬头看向舞台上提着裙摆微微鞠躬的柳薇薇,落幕时她向着观众席露出甜美的笑容,男生们都激动得热烈鼓掌尖声高叫,震得他几乎耳鸣。

他叹口气看向了窗外,雨停了,厚重的乌云压着城市,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风暴。路道旁种着的悬铃木在风中摇曳着,铃铛般的果实落满一地。

转头看着身旁空荡荡的位置,他想起同桌总是喜欢默默望着窗外发呆,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什么。

靠窗位其实是同桌的位置,不过对方已经有七天没有来上课了,所以他擅自占了别人的位置,毕竟挨着窗睡觉更隐蔽也更有安全感。

他的同桌是个相貌平庸的瘦小女生,在挺拔英俊的李宸远身旁,就像是雄狮旁的一条母鬣狗。

他帅气,阳光。

她丑陋,阴郁。

偏偏二人是同桌,班上流言蜚语如暗潮涌动。

区区母鬣狗何德何能竟敢与雄狮并排而坐?可恨的是她不万般感谢上苍赠此福泽就罢,竟还故作清高装作一副平淡如水之样,恐怕心里早已飘飘欲仙了吧?简直虚伪做作得令人作呕!一个麻子脸女生为男神愤愤不平,“我家宸远怎么能跟那种恶心的家伙坐?真是掉价!”

讽刺和谣言像雨点般坠落,她逐渐遭人孤立。

母鬣狗在班上的成绩靠在前列,平日里她从不参与集体活动,新年联欢晚会的时候她就独自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烟花,等到其他人散场之后她便默默转身回教室学习,属于那种“不合群”的怪人。

然而怪人有怪福。

同桌每学期更换一次,以抽签方式进行。而在高三的最后时光中,她竟能连续两个学期与李宸远共渡青春的尾声,班级里共有52名学生,两人连续同桌的概率仅有0.046%!母鬣狗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蠢女人整天摆个臭脸给谁看呐?真以为有几个臭分数就把自己当人物了是吧?”

众女对她又嫉又恨。

学习成绩堪忧的李宸远对她不耻下问,后者会认真地慷慨解答。李宸远想凑近跟她聊聊天讲个笑话,她就有些僵硬而冷淡的接着话。假期里李宸远邀请她组团打游戏,没想到她的技术竟格外不错,而且在网络上的她一改现实中的阴暗孤僻,能够在各种话题上侃侃而谈。

大家私底下说她“闷骚”。

李宸远其实挺佩服他的同桌,他知道她是吃着贫困生的名头来上的这所高校,同学们个个家境优越高挑貌美,她却能靠着坚强的毅力生生扛住压力,努力用成绩去证明自己,文章写得极好,甚至能够登上报刊赚稿费。李宸远觉得她是一个励志的人,有一次课堂作文训练的题目为“身边的榜样”,他就写了这位坐在身边的榜样同桌。

“你们见过临江市第一高中凌晨五点半的太阳么?我没见过,但是我的同桌每日必见,当然除了阴天……”语文老师满脸黑线,随后看向“榜样”的文章“……她总是能穿透黑暗给予我力量,她是悬挂在夜空中熠熠生辉的星辰,她照亮着我前方的路,我始终仰望她前行。”

李宸远找不到这种能够支撑自己的力量,他只是在人潮中被水浪推来推去,随波逐流而没有方向,最终浪潮席卷着所有人流向远方,他依然还在原地茫然地打转,像个空想家那样整天做梦。

想着想着,他渐渐泛起了困意。

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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