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流如注,黑云压城城欲摧,衬着教室里的日光灯明亮如雪,仿佛夜幕降临室内堂皇,众人围聚一团温馨和谐。
容筱猫有些拘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腰背挺直,把两手掌心朝下压在双膝上。容筱猫面部线条柔软,皮肤白皙,又留着半长的蘑菇头,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容易脸红的娇小女生。
此刻他的身旁围着三男两女,都不怀好意地对他笑着,纷纷怂恿着他做一些令他感到为难的事。就在前三天夜里,容筱猫和其他人在甜品店里一起复习时,有人提出了玩“真心话大冒险”减压。等轮到容筱猫遭受惩罚的时候,他选择了大冒险,便有一名女生笑嘻嘻地提议,“跟班上那个苏雨颜现场告白怎么样,而且要当着全班的面哦!”容筱猫本来想拒绝这个很容易社会性死亡的冒险,可是所有人都看热闹不嫌事大,认为这将会是一件年度趣事,最终心醇气和的容筱猫耐不住众人的折磨,只好抿抿嘴低着脑袋答应了下来。
容筱猫胆战心惊地过了三天,每次来到教室看见苏雨颜的位置上空着,他就拍着胸脯感到熬过一劫,并且许愿希望其他人能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那天夜里的惩罚。其余四人确实忘了此事,可是那名提出建议的女生却始终将其牢记心中,她就是那个在新年联欢晚会上翩翩起舞的柳薇薇,在私底下被男生们称作“小绿茶”,传闻她曾经拆散过无数对感情不坚的小情侣,每次男方跟女友分手之后向她诉苦,她都会露出委屈的表情着急地说,“啊...是姐姐误会我们了么?不行不行,我这就赶快跟她解释清楚,姐姐人那么好,怎么能够因为我而让你们分道扬镳了呢?”
柳薇薇跟班上大多数女生一样,把潇洒翩翩的李宸远看作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李宸远是临江市第一高中的校草,留着一头与众不同的翩翩长发。每次放晚学临近黄昏的时刻,李宸远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篮球场上,他轻松地带球过人,运球,转身,跳跃,扣篮!投篮的姿势定格在夕阳片片的光影中,梳着高马尾的乌黑长辫在风中飘舞,一整排的女生们占满了行道树下长长的台阶,她们尖叫着成为李宸远最靓丽的背景。其他男生也跟着沾光,都想在心仪的女生面前展示男性的荷尔蒙,即便那些女生都是冲着李宸远来的。李宸远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那烂到惨不忍睹的成绩,果然世上没有完美的男人,否则其他男生真不知道该如何超越他了。
可是就是这样校草级别的人物,居然有苏雨颜这种“普信女”同桌。众女很瞧不上苏雨颜,她在女生又没有朋友,也就不会有人替她说话,大家只会用她来开充满恶意的玩笑。
柳薇薇被众人的流言蜚语影响,她渐渐地相信苏雨颜就是那种下流不堪、恶心做作的女人。
柳薇薇听说李宸远喜欢打游戏,便自己在暗地里苦练了数日,之后跟李宸远一起打游戏时,对方竟然说,“你也太菜了吧?苏雨颜用脚指头打得都比你好!”柳薇薇顿时被气得语塞,老娘可是含辛茹苦,黑眼圈都熬了出来,你竟然说我连那个普信女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柳薇薇就此跟苏雨颜结下梁子,势必要想法子教训教训她,让她出出丑。
现在机会来了。柳薇薇看着容筱猫一副犹豫扭捏的模样,便出声道:“筱猫同学,要愿赌服输哦。”
“不要害羞,大胆去爱,兄弟们会在身后给你加油鼓劲的!”一名身子矮粗的男生憋着笑说道。
“可是,真的很尴尬啊...”容筱猫咬着嘴唇说。
矮粗男生摊摊手道:“有什么好尴尬的,你上去说一句就不就完事了?真怂!”
“哎,算了,不要为难人家啦”,柳薇薇忽然摆摆手,“也都是我不好,出了这样的难题,换做是谁都做不到的吧?”
“不不不,怎么会怪你呢?明明就是容筱猫他输不起嘛”,矮粗男生眉飞色舞地说道,“不像我,那天晚上让我当着整家甜品店的人跳舞,我都照做了,根本就毫无压力!”
旁边一名身材像灰熊般憨实的男生脸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你还好意思说,当时你还借口着去上卫生间,结果好半天不出来,等到其他顾客都离开后,你才开始跳的吧?”
“生理问题,怪我咯?反正我就是做了!”矮粗男生反驳道。
众人笑嘻嘻地聊着那晚的乐事,这时候柳薇薇悄悄望向靠窗的位置。闪着微弱白光的窗户外是漫天大雨,风将雨吹斜,少年苍松般挺拔的脊背靠着椅背,微微低着头与身旁的同桌聊天,凤眼眯成一条略有起伏的剑锋般的线,嘴角流露着温柔如春雨过境的微笑。
容筱猫唯唯诺诺地缩在人堆里,其他男生都在非常豪爽地谈笑风生,看上去似乎根本没有因为错失了一场好戏而感到失落。容筱猫也很希望这件事就此揭过,可是他抬起头时,却看见柳薇薇在望着李宸远,那漂亮的眼眸里流露出了一瞬的幽怨。捕捉到这种眼神的容筱猫感到很是揪心,他不希望自己扫去了柳薇薇和大家的兴致,不希望柳薇薇和大家会认为自己是一个懦弱胆小没有担当的男人。
他决定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接受游戏失败后应得的惩罚。
容筱猫深深呼吸,握紧拳头。准备完毕,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起身,脸上的表情仿佛将要赴死的勇士。
嬉笑的众人忽然止声,惊讶地看着他,柳薇薇嘴角微微流露出一抹“大仇得报”的喜色,脑海里浮现苏雨颜像鬣狗般逃走的窘色。
教室里的喧哗声渐渐变低,几乎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停下了手头上的事,一双双带着戏谑的眼睛盯住了容筱猫堪称“英勇”的背影。这场戏剧的消息早已在班级里传开,众人都知道容筱猫是不敢反抗的性格,大概率会乖乖地配合演出,只待“女主角”苏雨颜进场,一出好戏便要上演了。
容筱猫深深地沉着脑袋,走路时都有些摇晃,步子沉得仿佛灌了铅。
这一小段的路虽短暂,却意义重大。既是迈向社会性死亡的路,也是从受气男生脱变为男人的路。
李宸远正一脸严肃地跟苏雨颜谈论着“活体意识转换与克隆人技术伦理问题”,这时候容筱猫忽然走到他面前。
他笑着问筱猫同志有何贵干,容筱猫声音诺诺地说远哥你让开些我有事要跟你同桌谈。
李宸远疑惑地点点头,随后右腿蹬在课桌底下的固定杆上,借着反震力,整个人便随着椅子向后潇洒地滑去,给容筱猫和苏雨颜留出一道空间。
容筱猫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此刻他感到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这些嘲笑的、恶意的、冷淡的、戏谑的目光,汇聚在临江市第一高中三年级七班容筱猫的身上,像是窗外覆满天空的黑云那般沉重,只差一线便能彻底压垮他。
“苏雨颜同学,我想跟你说...”容筱猫的脑袋垂得脊椎都要断了,他细若蚊声支支吾吾,忽然间他感到心里有一条紧绷的线猛然断开,平日里有些女孩子气的弱弱的声音消失了,此刻他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我...”
“...我喜欢你——!”响亮得像是暴雨中的一道雷鸣。
所有人目瞪口呆。
“哇,他这是自爆了吗?”矮粗男生惊叹。
本以为事情会像小石子落入湖面那样渐不起多大的涟漪,未曾想容筱猫仿佛一颗深水炸弹似的炸出了轰天巨响。就连在静静学习的陈萱雪也被影响了,她本来并不在意这些小打小闹,现在她轻轻皱眉回首望了一眼那个场面尴尬的角落——
容筱猫两只手在十指交叉抵在腹部,低垂着脑袋面向苏雨颜,仿佛是在态度诚恳地道歉。苏雨颜戴着粉色猫耳兜帽看不清脸,只看见她拿着小饼干的手愣在半空,想必是被吓得不敢动弹了。两人静得像是一幅画,唯有李宸远左顾右盼手忙脚乱,脸上焦急慌乱的神色仿佛他才是当事人。
“不错的三角形。”陈萱雪无声地评价一句,随后便转过头。不愧是“冰美人”,真是冷漠的观众。
然而其他人可没有那么淡定,出乎意料的节目效果令观众们欣喜若狂,他们是世界上最热情的观众。男生们热烈地鼓掌,相互使了个眼色,随后整齐划一地大喊,“答应他!答应他!”女生们瞧着母鬣狗缩在角落无路可逃的窘迫模样,更是颇有种扬眉吐气的爽快,她们放肆地尖笑,故意抬高了声音跟身边的姐妹说,“不是吧不是吧,世界上居然会有人跟她那种女人表白?”她们料想苏雨颜此刻肯定既是难堪又是兴奋,难堪于众目睽睽的火辣辣的视线,兴奋于清秀少年突如其来的告白。
容筱猫的脑子里只剩下像墙壁那样的空白,他憋红了脸,甚至连呼吸都暂时忘记了,站在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待发落,仿佛这就是真正的告白,而非一场供人娱乐的游戏。
苏雨颜确实被那声暴喝吓了一跳,半块饼干被塞在嘴里忘记咀嚼。
周围人声犹如浪潮袭来,她呆滞的眼瞳花了半秒钟的时间恢复清明,她从容淡定地站起身,伸出左手向着人群虚按,仿佛大手拂过波涛汹涌,瞬间海面风平浪静。众人噤声,纷纷窃笑着。
“她是不是长高了?”忽然有人低语。
“不对劲啊!她是谁啊?”有人感到眼花。
“等等,她的腿好像变长了?她是不是有胸了...不确定,我再看一眼。”矮粗男生仔细观察着。
苏雨颜抬起头,咀嚼着饼干环视四周一圈,所有被注视到的人都下意识地垂下头,那是一种对美丽的敬畏。
“我去,这是哪里来的仙女...”高中生们在心中咂舌。
“经典的打脸情节啊!”李宸远在苏雨颜的旁边感到非常激动,仿佛接下来他就要出场装逼似的。
他满怀期待地幻想着苏雨颜接下来就要露出那种冷漠高傲的表情,缓缓地揭下粉色猫耳兜帽,银白色的秀发霎时如雪一般漫天飘落,然后以女王的姿态强势地拒绝容筱猫这种冒失的小男生。令全班男生羞愧得无地自容,全班女生都默然流下眼泪。
苏雨颜把饼干默默吞下,随后咳嗽了一声,表示准备发言,请大家认真倾听。
“各位同学你们好,作为一名家长,我很高兴你们能那么关心我的侄女”,苏雨颜两只手交叉着护在大腿上,微鞠着躬表达谢意,眉眼弯弯露出春水般温柔的微笑,很多人都舍不得离开视线。
“我是苏雨颜的小姨。”苏雨颜说。
班里像是一锅在电磁炉上的水,将近沸点的气氛此刻突破了临界,滚着白气的水瞬间炸开了锅。
“原来是小姨妈啊!苏雨颜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小姨妈!”
“就是就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
柳薇薇不甘地捏着小手,“什么嘛,怎么凭空冒出那么大一个小姨?真是闹了个大乌龙!”
李宸远满脸警惕地仰视着苏雨颜,你不是苏雨颜的备份吗?怎么突然变成苏雨颜的小姨了?
此刻心里路程能比李宸远更加跌宕起伏的,唯有容筱猫了。他战战兢兢地渡过早晨,最后一节课时苏雨颜出现令他心惊肉跳,鼓足了勇气接受惩罚后,最后却是告白了人家的小姨。真是离奇曲折。
容筱猫猛然吐了口气,大喘着呼吸。他抬头看见少女美若天仙的脸庞,犹如历经地狱天使降临。
少女轻轻吐息:“你很勇敢呢,叫什么名字?”
“容...容筱猫。”容筱猫晕乎乎地回答。
此刻热情的高中生们像是潮水般涌过来,他们把苏雨颜团团围住。
“小姨,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哦,我跟苏雨颜可熟了!”矮粗男生很自来熟地高声说道,脸上挂着快要溢满的笑容。
“是么?”苏雨颜背着墙,面向众人。
那个矮粗男生挤在人堆前边,矮了苏雨颜半个脑袋。他大名韦小宝,游戏名蟋蟀君。因为游戏,他是苏雨颜在班里熟识的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
苏雨颜的面前堆着十来人,另一些较为内向的学生,都不太好意思围上前来,只是悄悄在远处偷偷赞叹这位小姨的颜值。往日里对她流露着不屑或者嘲讽的面孔,如今都在她面前露出欢迎的笑容。
苏雨颜回报一笑,礼貌性地向着众人说道:“雨颜那孩子性格乖僻,想必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会不会,雨颜她人很好的,怎么会给我们添麻烦呢。”
“嗯,她成绩也很好,就是不太喜欢说话。”
“雨颜她最近怎么了?好像有一周都没有来学校了呀?”
苏雨颜摇摇头:“唉,雨颜生病了,现在都下不来床,我是过来帮她拿学习资料的。
“好了,我现在也该回去了。”
苏雨颜把软白猫耳背包搭在身上,里边装着零散的现金、重要的笔记本、几本小说和一些糖果饼干之类的小零食。她此次来学校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从今往后她就要告别这所学校,告别这些关系浅薄的同学了。
她笑。
“喂,苏雨颜...”李宸远眼看苏雨颜转身逃走,便下意识伸出手去挽留她,喊着她的名字。
可是她没有回头。
所有人都看着她蹦出去的背影,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欢快,匆匆忙忙就走了。
她就像是一只独来独往的精灵,忽然从角落蹦出,向你露出世间最美好的微笑,治愈了你一整天的苦恼。然后她连一声再见都没有来得及跟你说,就那样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你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不早些询问她的联系方式。
李宸远呆呆地看着苏雨颜从门后消失,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苏雨颜此刻很开心,她从未如此开心过。
她戴着粉色猫耳兜帽,少女心爆棚,外套一件深绿色冲锋衣,显得有些俏皮可爱,软白猫耳背包的链子随着苏雨颜的奔跑蹦蹦跳跳地抖落,伴着风声雨声和悬铃木摇曳的声音叮叮作响。
雨中行人们撑着花纸般绚丽的伞,他们惊讶地看着在雨中淋得湿漉漉的女孩,不知道她为什么在暴雨中笑得那么动人,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过往的路人,雨很大,想必她一定着急赶着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