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尼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有着月神沐恩的加护,“黑暗视野”,但什么都看不见。
一片虚无的黑暗。
她想要大声尖叫,却发现声音也发不出来。
“啊,你醒啦,稍等一下。”
有人霍开她的眼帘,将一个圆的、湿漉漉的、柔软的东西塞进去。然后是另外一只眼睛。
“好,试试看现在怎样?”
斯蒂尼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转动眼球,她闭上眼,再睁开,看到了扭曲的宫殿、昏黄的光影,干涸血迹的颜色,复数的头颅摆成金字塔形。
以及稍远的位置,正在写写画画的少女——妮维法尔。
“现在还不能说话,对吧,稍等一下。”
妮维法尔走过来,走到斯蒂尼面前,弯腰到她的视野之外。斯蒂尼无法转头,看不到妮维法尔在做什么。
但很快,斯蒂尼就感觉到了,最初的感觉是有人从身体的后面,将一节滚烫的铁锥插进她的脊椎骨,烧毁她的内脏,疼的想要放声大喊,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然后她能说话了,却因为更强烈的疼痛连呻吟都发不出。
全身都在疼,骨头被碾碎,肌肉收缩时候碎裂的骨渣刺进神经的剧痛。
胸腔中内脏被抽走,空空荡荡的,只有肌肉与肌肉的摩擦,让人心寒的幻痛。
大脑如同被人一遍遍揉搓,捏碎,挤扁让脑浆迸裂而出的阵痛。
斯蒂尼颤抖着,嘶吼着,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悲鸣。口水和眼泪喷涌而出。
“你应该恨极了我吧。我,怎么说呢……本来不希望是这样的,我想要……哈哈,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妮维法尔冷笑,或者是苦笑?
斯蒂尼的眼泪打湿了眼帘,没看清楚。
“总之恨我就对了,我们应该是敌人,我们应该是,对,本来就是敌人,敌对的。”
最初剧痛的冲击已经过去,还是疼的让人窒息,但有空隙思考了。
可以说话了,说什么呢?
骂她一句,想不到是你背叛我们?
调侃一句,那又如何?
刺激一下,安道尔一定会来救我的?
斯蒂尼的小脑袋没有想太久,因为她清醒后第一句话脱口而出。
“那,那样,小妮维你会轻松吗?”斯蒂尼艰难地说道。
“……也许吧。反正现在不如想象中的一样好啊。”妮维法尔叹了口气。
“不想问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斯蒂尼的声音听起来分外低沉。
“勇者都是这样的,圣母病吗?”
妮维法尔又叹了口气。
斯蒂尼强睁着痉挛的眼眶,直视她的妹妹。
“我只是笨蛋罢了,愚蠢的自欺欺人。希望让所有人都能快乐。”
“代价是自己的不幸对吧,甚至都在期待敌人获得幸福。真是的,还好我没能成为勇者。”
“那你又在羡慕什么呢?”
“羡慕我没有的东西、身份、位置,即使我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住手吧。”
并非祈求自己的存续,而是在祈求妹妹的幸福。
和别人的生命比起来,自己的微不足道……不对,斯蒂尼没有那么脑残,她只是执拗地认定自己不会死,不会有事,才能高高在上的给予怜悯和慈悲。
她不是圣人,从来没有舍己为人的精神。
她只是迟钝而已,对危险迟钝,对恶意迟钝,对痛楚也迟钝。
“小妮维你不会开心的。”
斯蒂尼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别用这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被世界遗弃了,不,被世界抛弃的人是我才对吧。或者说是我抛弃了世界。”妮维法尔走到斯蒂尼面前,全身布满了漆黑的魔纹,几乎没有露出肌肤,她面带怜悯:“但是我已经走到这里了,我杀了安道尔,重伤了勇者,怎么可能还有人原谅我。”
“没问题的,一定……”
“哈啊,能够理解敌人的悲伤,凶手的悲剧、恶党的悲戚,世上也只有你一个了。”
“小妮维你也认为自己是错的。”
“当然,不过错的、邪恶的又能怎样?”
“……”
“我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了,这世界不欠我的,但我想要更多,比世界给予我的多得多,于是就必须掠夺。这不是恶吗,我便应了这恶又如何?”
“你可以回头。”
“回不去了,魔鬼曾经预言,你会这样劝诱我,所以我杀了很多人。”妮维法尔指指旁边堆叠成山的头颅:“他们不会原谅我,他们的亲人、爱人、友人更不会原谅我。只当我是恶,于是我便只能为恶,再也回不了头了。”
“……魔鬼教你的?”
“对,魔鬼真是太聪明了,除了他还有谁能看得这样透彻?”妮维法尔语带嘲讽。
“……”
斯蒂尼再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无法辩驳,必须敌对——这是妮维法尔的悲愿,却不是斯蒂尼所希望的。
她知道妮维法尔在悲伤,却没办法拯救她。
整个世界都在向背叛者宣战,妮维法尔也轰轰烈烈的迎敌,光与暗,正与邪的碰撞如此干脆利落,界限分明。
拯救妮维法尔的想法会辜负所有人的期待,而向妮维法尔伸出的手也会被她自己用力打掉。通俗点说,里外不是人。
区区一个勇者,对于千万年的历史车轮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做到“拯救世界”这件事,比拯救一个绝望的少女容易多了。于是斯蒂尼只能沉默。
“你会后悔吗?”这已经是斯蒂尼最后的垂死挣扎。
“我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妮维法尔抓抓脸,假装专注地看着地上层层叠叠,用鲜血写就的魔法阵:“也许会吧,但后悔也没用。我总不能跪在地上祈求被我杀掉的那些人的原谅吧,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没用。”
“……”确实,斯蒂尼默默承认,确实没用。正如妮维法尔自己所说,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既然没用,我就不会道歉,啊,也许会被谁杀掉吧,但我还是不会道歉,给人一种‘啊妮维法尔死了活该’这样的爽快感。安心吧,我会用恶党的方式生活的,人们只需要敌视我就够了,不必纠结,就这么简单。算作是一种补偿了吧。”
“我才不需要这种补偿!”
“但其他人需要,斯蒂尼,你想的哲学问题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遥不可及。大多数人需要一个简单过程,就像‘反派’直接联想到‘讨伐’,中间的曲折只有勇者才有闲暇思考。”
妮维法尔浅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刚才的话都是安道尔说的。在我们一起抱怨勇者的时候。不过嘛,真可惜,他已经死了。”
被我亲手杀了。妮维法尔这样说道,希望能从斯蒂尼眼神中看到愤怒、憎恨之类表示敌对的情绪,但很可惜,现实让她失望了。
斯蒂尼还是像刚才一样,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是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有悲伤和怜悯隐藏在其中。
“他不会死的。”
“为什么?”
“他绝对不会死的!”斯蒂尼这样宣告。
“安道尔和你订下什么约定了吗?比如‘当讨伐所有魔王之后我们就结婚’,或者‘就算死也要从死亡领域中爬出来见你’之类的?”
“没有。”
“那为什么这么肯定?为什么不恨我?”妮维法尔非常不解。
“因为我相信他。”
“哈啊。”
妮维法尔大笑一声,仿佛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销出去了。从斯蒂尼的话中,她感受到了“相信”这两个字的分量,难以置信的分量。
压得她难以呼吸,想要落泪。
为什么斯蒂尼能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出这两个字?为什么她能说的这样理直气壮?为什么她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妮维法尔都不理解自己现在到底是在想什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仿佛缀着块石头。觉得再和斯蒂尼说话,心脏好像都要爆开了。
“总之,在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你也做不了什么了,不如恨我吧,让自己让我都爽快一点。”
“你会杀我吗?”
“肯定的。”
“你现在要离开了?”
“还有点事。”
“那么再见,我的妹妹。希望下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们能开心地一起玩。”
妮维法尔离去的身影,在听到“妹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随后回应:
“再见,我的姐姐,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