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道尔从阴影中，悄无声息走出来的时候，斯蒂尼并不惊讶。
她知道安道尔有“潜影”的本事。
“我还以为你会再等很久呢。”
“看来伤的不轻，感知能力迟钝到连歌莉娅和妮维法尔开战都没发现。”
“在你脑袋里插进五六根铁锥你也有一样的反应！”
“听你刚才说的，已经知道妮维法尔是你的妹妹了？”安道尔的调侃语气一整，变得严肃起来。
“啊，这个嘛，”斯蒂尼停顿了一下，诚实的回答：“其实是我猜的，现在看来和真实相差不多。”
“嘿，那么你的脑补能力肯定不差，刚刚我才听妮维法尔妈妈说，这可是个曲折的家庭伦理剧呢。”
“小妮维有什么执念，她的人生又发生了什么，大概猜得到啦。估计又是对老爸那个处处留情的家伙有抗争心，就盯上我了呗。”
“差不多，啊，那我就不用费口舌了。”
安道尔穿着武斗服和黑色的风衣，就是平常战斗时常穿的一身，背后背着巨剑“勇武”。
他走过来，看着动弹不得的斯蒂尼，弹了下她的脑瓜。然后从她脑袋上拔下铁锥。
“啊呀，疼！”
安道尔力道不重，但震撼透过头骨似乎震撼到了大脑，让斯蒂尼感觉被扔进每分钟三百转洗衣桶里被甩来甩去，眩晕夹杂着剧痛。
她觉得插在脑袋上的铁锥就像塞子，拔掉之后生命力就像泄洪一样流走。
视线一点一点模糊了。
斯蒂尼却并不担心，她知道，安道尔肯定会救她的。
那是她的伙伴，她命定的爱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旁边的？”
“最近能闻到安道尔的气味了，藏在影子里也能闻出来，嘿嘿。”
安道尔叹了口气，抓抓漆黑的头发，从怀里掏出一瓶圣水递到斯蒂尼唇边，给她灌下。
“全身有一半骨头被抽走了，隔一根抽一根，你现在全身的骨头除了颅骨和下颚骨之外都没连着，所以你才动不了。”
喝下圣水后，斯蒂尼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发芽了，从血肉中蹭蹭的长出来。
疼，更痒。
“高级货？”
安道尔咂了下嘴，从阴影里掏出一张账单。
“圣水原本，未经魔法增殖过的神明恩赐之物。生死人做不到，不过肉白骨还是没问题。本来是我用作保命的东西……”
“多少钱回来还你就行了嘛，真是小气。”
“六百科隆纳金币，在勇者之城的中心地带一套单间。”
“……安道尔砍死我吧，还不起。”
他苦笑：“都给你喝了，再杀了你就亏大了，行了，起来吧。”
斯蒂尼觉得清醒多了，刚刚苏醒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连思考都异常迟钝。估计是剧痛让大脑麻痹了，也有可能是被妮维法尔附加了什么咒术，现在一瓶圣水完全解决。
“当心一点，新生的骨头还很脆弱。”
安道尔小心翼翼地扶起斯蒂尼，现在斯蒂尼才有精力仔细看看囚禁自己的地方。
一个扭曲的宫殿，穹顶和立柱都是扭曲的，墙壁用骨骸装点，暗红涂饰。而自己刚刚就躺在宫殿中央的祭坛上，祭坛下面是层层叠叠石化的头颅支撑。
“……这样啊。”她倒吸一口凉气
斯蒂尼看着周围凄惨又奢华的内景，喃喃自语。声音柔弱得像是随时要哭出来，让自己都不敢想象。
看见其中一个头颅就是住店的女服务生，人很漂亮，女仆装被私自改短，这也让她比其他店员能拿到更多小费。
但是现在她死了。只剩下一个脑袋，被当做祭坛的垫脚，死不瞑目。
斯蒂尼想用手为女服务生合上眼睛，发现头颅已经完全石化，眼帘也变成坚硬的固体。斯蒂尼还是不断尝试着抚摸石化的脸颊。
“……抱歉。”
斯蒂尼低着小脸，没有哭泣。
是眼泪都流干净了？还是自己已经习惯了悲剧？她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她只道歉，却不忏悔。
“对不起，但我还是想拯救小妮维。”
“你怎么救她？！连站起来都困难的人还想挥剑？”安道尔用力踏在地板上，皮鞋下钢铁的爪勾砸在地板上，尖利的响声吓斯蒂尼一跳。
他在旁边泼冷水。斯蒂尼只是做一个鬼脸回应。
安道尔是个好人。斯蒂尼始终明白，虽然安道尔总是满口牢骚，抱怨这个抱怨那个，抱怨自己没有常识异想天开，但他总是做到最好，比自己做的都好。可以说，如果之前没有安道尔在，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用安道尔话来说，叫“口嫌体正直”，当初是调戏瑞雯所说的，自己觉得用在安道尔身上也很合适。
安道尔不喜欢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他会去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理论的正确。
斯蒂尼知道一味地撒娇不是什么好事，习惯依赖他人不是好习惯。不过每一次的问题都太关键了，那加什是，凯瑟琳是，魔王安娜也是。
一次次都是，她倒下、吐血，真的没有力气再站起来，连豁出命去都做不到。但是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到才行，比如拯救大家，拯救世界，拯救所爱的人。
这次，拯救妮维法尔。
“斯蒂尼，你该学着长大了，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世界上总会有奇迹的嘛，我们一路上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她的声音却不怎么确认。
“但是你不能每次都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安道尔从阴影中掏出一柄长剑扔在斯蒂尼面前，锋利的剑刃穿透地板，插在地上。
看惯了的花纹、剑柄上的红宝石、剑首的蔷薇花——圣剑“英风”。
“勇者没了圣剑就弱的不得了，想拼命也给我先做好准备啊。”
“啊，谢谢你啦安道尔，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斯蒂尼抓起长剑，开心地扑进安道尔怀里。
而这次安道尔没有像往常一样，嘴上不饶人，却温柔地抱住她。他推开斯蒂尼，指着她手中的剑。
“你确实应该道谢，勇者允许比其他人更加任性妄为，不过任性还是要有个限度啊……感谢你有一群能够包容你任性的伙伴吧，你至少还能选择。”
“什么意思？”
“只是让你自己选择，一个残酷的选择——把下面的问题交给我，离开战场？还是去死？”
“嗯……安道尔你什么意思？我们快走吧，万一小妮维回来就麻烦了……”
“她不会回来，”安道尔的语气像是审判，悲切、沉痛，却毫不动摇，他重复一遍：
“妮维法尔不会回来的，她和歌莉娅战斗二十分钟，之后重伤修整五分钟。这段时间不够你休息到能够作战。之后需要你来选择，要么就此离开，我杀了妮维法尔，大家都平安无事；要么你会和妮维法尔交战，用语言让妮维法尔回头，但你却被魔王所杀，灵魂被窃走——你选哪个？”
安道尔神情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安道尔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回事？”
斯蒂尼退后了两步，捂着嘴，惊恐地看着安道尔。
“等等……为什么你的灵魂虚弱了这么多？！”
安道尔没有和平时一样抱怨或调侃，斯蒂尼起初只以为是他累了，或者受伤了。但现在仔细感知，对方的身体很健康，只有灵魂虚弱不堪——就像被挖走了了一大块的空洞。
“卖了一点给魔鬼，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到妮维法尔的动向？我怎么可能这么顺利的救出你啊。”他装作潇洒地说道。
“你……”
斯蒂尼感觉安道尔灵魂的空缺绝不仅仅是祂所说的“一点点”。
让幼儿降生，是父母力量的传承，安道尔的灵魂空缺到这种程度，如果没有神明加护修补，很可能他以后再也无法有孩子。
有些负罪感在她心里蔓延。
因为任性的想去拯救某些人，而害的其他人受伤，这难道也能称为正义？打败魔王就能皆大欢喜的故事一般很少见，得到某些事物，又失去某些事物这才是世界应有的样子。
当人与人产生纠葛的时候，生命就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了。会承受着别人的期待与爱，和平的时候我们很享受，但遇到纷争就会变成负担。
斯蒂尼有点想哭。
“所以说啊，斯蒂尼，我拼命救回来的性命，别当垃圾一样丢掉啊。”
安道尔摸摸她的头，他的表情很冷，那手有些冷。斯蒂尼趴在他的怀里，进行灵魂共鸣。
那灵魂也很冷。安道尔一定很冷吧。自己应该抱住他，温暖他的身心，可是，自己又不得不拜托他去进一步沉入冰冷的黑暗中。
只能选择一个人。斯蒂尼这样回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当时奥古斯都的神态意味深长，自己还不懂是什么意思。
现在……有些体会了。
安道尔的大喊打断了斯蒂尼的愁绪。
“别跟我说什么‘如果我不去救妮维法尔，就没有人会去救她了’。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死，但不愿意和你一起送死。”
“……安道尔，我该怎么办？”
“要我说，你可以离开，我来杀掉妮维法尔——这是最正确的选择。不过勇者小姐，斯蒂尼，你的选择呢，应该是让你自己能够说服自己‘我做的很好，值得骄傲’的选择。”
安道尔似乎话里有话。
斯蒂尼沉默了一会，眼神亮起来，给了安道尔一拳。
“……骗子。你有办法救小妮维吧。”
“看来你已经有选择了。”
“安道尔，求求你，救救小妮维吧！之后什么姿势都行。”
安道尔苦笑：“笨蛋我才不打算和你滚床单！是希望你能正视现实的残酷，选择放弃啊。真是的，如果轻松就能救下妮维法尔，我也愿意多跑跑腿啊。”
“求你了安道尔。”
“从某种角度来说，你这是让我去死……斯蒂尼你给我记住了，这事没完，回头再教训你。”
“我就知道，安道尔你最好了。”
“能帮你这一次，不代表以后每次都有灵魂可卖啊。”
安道尔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让斯蒂尼沉入阴影中。
“来不及跑了，你先藏在阴影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啊，听见了没有。就算我死掉，之后杜兰会来接你，绝对不许出来。”
“安道尔，拜托你啦。”斯蒂尼在消失之前，笑着说道。
“我才应该拜托你，别老是这么任性了……”安道尔整理衣着，像是要参加舞会一样庄重地等待着。
啊，对了，忘记问安道尔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了。如果和魔鬼交易，魔鬼也不负全知的本事，应该会知道安道尔的选择会有怎样的未来。斯蒂尼对安道尔的信任有些盲目，以至于忘记他其实也只是个人，忘记问了。
“等下，你的……”
斯蒂尼还没说完就沉入阴影中，话语也被打断，没能问出来。
也没能听清安道尔的最后一句：
“不过，如果看完这场话剧之后，还能像现在这样任性，你也不配当勇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