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安静。
和费瑞尔一起安静地旁观了无数次人间朝暮，无数次人世悲欢，在安静中自有一种美感能让人慢慢欣赏。
不过嘛，世上还有“诡异的安静”这种说法。
妮维法尔在城镇中心大开杀戒，扭曲现实制造一座神殿，直到被我们讨伐为止，杀了城中不到二十分之一的人。
不到二十分之一……这个数字很微妙。从政治家的角度来讲，这个代价相比于天灾不算什么。但死去的人或多或少会与活着的人有所联系，社会学家说通过六个人就能联系到世上任何一人，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关联性的问题，这是大道理。
体现在现实中呢，就是仇恨的传染。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给大家讲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并适度吐槽。可惜气氛活跃不起来，除了歌莉娅公主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喝酒大啖烤肉，斯蒂尼和妮维法尔在众人的注视下都显得没精打采。
开心一点吧妮维法尔，你是万里挑一的上级眷属哦，相当于青铜时代的封神资格，相当厉害啦，不需要再羡慕斯蒂尼啦。
魔族教授的人类生态学中专门有一门课叫做“共鸣”，“怜悯”、“感同身受”、“庆祝”都在这门课中。啊，“仇恨”是“劣化”课教授的专题，不过教“共鸣”的老师也提过一句。
我们是拯救了这个城市的英雄哦。我对大家这样说道，并扫了一眼周围的众人。
大战过后，所有人都打算给我们庆祝一下，不过当我带妮维法尔一起出场的时候，气氛瞬间冷下来，大家都很有礼貌的没有直接出言赶走她，眼神中却是这样说的。
滚开！
杀人犯去死吧！
为什么这个怪物还活着？
你为什么要带她来？
这里不欢迎你！
……之类的很多难看的表情。
妮维法尔将城镇夷为平地，还建了一圈环形山改变地形，其力量带来了恐惧。还杀了很多人，而逝者的亲人悲痛传染给更多的人，其恶行带来了仇恨。
尽管我一再向众人解释（骗人），妮维法尔是被魔族控制，这并不是她的本愿。可是受到了重大损失的平民不会理解哲学的正义，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亲人死了，自己的财产没了，而这一切都是妮维法尔做的，所以就去仇恨她。
当事人只有我和斯蒂尼，我们两个统一口径，咬定妮维法尔是被控制而非堕落。但大家该仇恨的还是仇恨，没有原谅妮维法尔的意思。当拯救城镇的英雄与毁灭城镇的怪物坐在一张桌子上，众人投来的眼光满是忌惮与怀疑。
所以说呢……功与过，在平民眼中是不相抵的。
有时候我就在想，这次真的全都是妮维法尔的错，所以恨她也没错。
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勇者的同伴被魔王控制，身不由己的从事破坏，然后被勇者救出，平民看到的情景与今天完全相同，所以也会得到相同的仇恨结果。
我们从恶得了恶，那么真正的英雄从善也只能得恶吗？
摇摇头，有些感慨。对于正义来说，纯洁与严苛是一体两面的。
还好我是反派，不必违心认可正义带来的不公。
“没必要郁闷嘛，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从设定上来说。”
最后一句斯蒂尼说的声音很小，但语气很无所谓。
呜哇，这个勇者就没有追求正义的想法吗……虽然我是很欢迎啦。
斯蒂尼好像看出我对她的态度有些意见，给我斟满酒杯，说：
“妮维法尔不会再犯错了对不对，她已经悔过了，我觉得可以信任她。”
她冲我傻笑。
信任他人，就算背叛者也一样再次给予信任，近乎疯狂的思想，近乎盲目的善意。
斯蒂尼平常看起来很不正经，像个现实至上的小混混，她归根到底还是守护人世的勇者，骨子里藏着包容、信任、爱等等美妙的东西。
——不过这也是你前世丢了一只耳朵的原因。我将酒水一饮而尽，默不作声。
“咔嗒”。妮维法尔推开椅子站起来，沉着脸，准备离开。
“坐下。”“喂，妮维法尔。”
我和斯蒂尼同时出声阻拦。
魔王对眷属的命令让她本能般坐下——个人认为眷属转化仪式不仅是转化位格和灵魂，也是一种在本人认可前提下的洗脑。
转化的条件苛刻，不过收益也很大。我现在让妮维法尔去杀人她不会犹豫。不过她和维嘉那几个不太一样，不是打碎之后重塑的……还保留部分的人性。
她还是知道荣辱廉耻，在众目睽睽下被人仇视时间非常讨厌的事情。
虽然不会背叛，但自家妹子心情不好也该尽量避免，滚床单时候冷场就太心酸了。魔王也不是好当的，很多事情都要考虑啊。
真麻烦。
我凑到妮维法尔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说：
“这都是你的错。”
她比起年龄更成熟，但还是非常娇小的身体抖了一下。
“但是你想怎样？杀了他人的亲人、爱人、友人之后还想让人家笑脸相迎？你一讲见过我的真实（黑暗）了，别去期待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了。”
“我……”
“想道歉，就站在桌子上道歉啊笨蛋。想怒骂，就给我抓住别人的领口怒骂啊白痴。你平常那副强硬的坏人脸呢？以为一副白梨花的样子就有人原谅你了吗！说真的，现在的你丑爆了。”
“安道尔，你说的太过了！”
斯蒂尼生气地站起来拍打桌子，歌莉娅公主在旁静静地喝酒吃肉，事不关己。
“抱歉……”我松开手，低沉的趴在桌子上：“我的话重了。”
好，然后召唤维嘉吧。我假装合着吟游诗人有气无力的鼓点，用手在桌子上漫不经心的敲节奏。
也是之前商量好的暗号，叫她快来救场。
我也想过教女仆们摩尔斯电码传递情报，不过很可惜，阴影领域的扰动很多，做到精确传达波动很困难。
最重要的原因是女仆们都很笨，学不会。
胡思乱想到这里，空间一阵波动，一个幼女体型的家伙从半空中遵循重力规则落下，将我们的酒桌砸烂，女仆装沾满了灰尘、酒水、还有烤肉的油渍。
我发给贝伦兹阴影波动。
【嗯？维嘉没来吗？】
【她在瑞雯小姐身边保护。】
对哦，我当时确实拜托维嘉以朋友的身份保护瑞雯来着。
我假装慌张的样子——不用说还是死人脸的造型，至少语气慌张一点。
“贝伦兹！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在勇者之城吗？”
“出事了，主人，请赶快回去吧，瑞雯小姐要被杀了！”
贝伦兹流着眼泪和鼻涕，慌张地左右巡视寻找我，发现我之后立刻扑到我怀里。
演技不错嘛。
“慢点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贝伦兹开始详解真理探求会和异端审问会之间的纷争与战争。越听我们几人的表情就越难看。
“现在我们必须马上回去。”斯蒂尼如此断言。
我还没有引导呢，决心下得太快了吧。。
“去救瑞雯吗？”我发问。
“当然，我不相信她是异端。”斯蒂尼回我一个灿烂的笑容。
真是抱歉了，瑞雯是智慧神海顿亲封的大异端。
“现在就回程吗？”
“我相信安道尔你不会缺传送卷轴的钱吧。”
“没问题，稍微等一下。”
我向斯蒂尼举手示意，然后拉住妮维法尔的手跑到佣兵工会……的原址。
“诶，诶……等等啊，主……安道尔你要做什么？”
“等一下就知道了。”
柜台小姐面色不善的瞪着我们两个，尤其是妮维法尔。因为这里离战场的中央很近，从房屋到地基都没了，也有可能死了及各有关人员，柜台小姐才会充满恶意……这与我们无关啊。
“小姐，麻烦我要进行委托。”从阴影中掏出一袋钱币，扔在柜台上。
“委托什么？”
感谢你就算不爽我也认真工作的态度哦。
“我要悬赏性质的委托，三百科隆纳金币，要求和我一起讨伐异端真理探求会，救出我的朋友瑞雯。”
“地点呢？”
“勇者之城附近的落日丘陵。”
“太远了！就算你出三百科隆纳金币也……”柜台小姐惊讶的说。
“谢谢你不爽我们也出于职责提醒我们，不过我坚持要进行委托。你看这边不就有接受的人吗。”
在众人的瞩目中，我将妮维法尔推上前，在她耳边低语：
“分给你的佣兵团员，给你爸爸妈妈卖点好礼物，留给这个小城镇一个漂亮的，骄傲的背影吧。”
“这是……要买下我吗？”
“说什么呢，你不已经是我的了吗？”
“正是正是，”她突然放声大笑，回身抱住我的脖子，给我一个热烈的吻：“今天就入伙了，我亲爱的主人。”
她在柜台小姐处做好登记，抓起钱袋向远处跑去。
“喂，等等，妮维法尔。”我叫住她，向她招手。
“还有什么事情？”
“如果怀念，不妨多看两眼这里吧，只限今天，没必要假装强大。瑞雯那边很急，不过给你一小时记住家乡的风土也没问题。”
妮维法尔除掉天真的思想之外，是个不让别人担心的好孩子，所以我会让好孩子风光的离开。也会给她善意的提醒：
“毕竟啊，说不定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没有，并没有怀念啊。”她苦笑着说道，有些她自己都听不懂的落寞。
“可是你的眼角都红了哦。”
“那是……那一定是风沙太大了。”
妮维法尔恶声恶气，向我挥挥手，跑远了。她最后的神情已经恢复往日的潇洒，不胆怯，不退后，勇敢坚强地前进，保持自身高洁的风度。
虽然是一张会让人不敢打交道的，坏人的脸，也是她自己决定坚持下来的志向。
真的是，很美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