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不需要刻意寻找,杀戮的眷属们走到小镇时就听到了活动的声音。
脚步、争吵、摔倒、破碎、惨叫。这些有规律的声音绝不是风吹过能发出来的。
南律从西方走来,李比希从南边走来,安娜拖着巨镰,向声音发生的地方逼近。
阴影的概念从小镇中心如海啸喷涌而出,将杀戮的概念彻底冲出小镇。可是三位立于人世的手握权柄者,如尖刀一般,用杀戮撕裂阴影,就算是海洋也必须从她们身边避让而过,她们怀抱着澄澈的杀意,向海眼走去。
很快,她们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二层小楼的窗台上,身穿黑色风衣,黑色短发的少年正在和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幼女争执。
幼女甩开少年的手,用尚未变声女孩特有的尖声大喊:
“放手!安道尔你给我放手!”
少年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幼女,跟进一步。
“滚开啊!”
幼女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胸口,向他挥舞手中的雕刻刀,向后退了两步,没想到被“杀戮”洗礼之后的地板脆弱不堪,陡然裂开,她连尖叫声都没发出,就摔到了一楼。
当她终于想起尖叫的时候,少年用公主抱的姿势把她放在地上,蹲在她旁边,什么话都不说。
“滚开!妈妈,妈妈!”
幼女攥紧自己的雕刻刀,推开少年,跑进小楼里,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少年回头瞟了一眼对他进行合围的三人,但也仅仅是瞟了一眼,接着就跟紧幼女走进小楼里。
杀戮的领域与阴影的领域交织在一起,不过安娜还是能得到部分反馈。比如,那栋小楼里只剩下安道尔和那个幼女两个生魂。
她摇了摇头,扬起手中的巨镰,对准前方的二层小楼。
“杀戮”得到了它们主宰的命令,纷纷投向那个方向。
小楼坍塌得悄无声息,灰白色的灰烬飘散,化为虚无。
纷纷扬扬的灰白色中,幼女空洞的看着母亲生前最喜欢坐的小凳子,然后小凳子也化为飞灰,扬起,飘散。
旧事,旧物,都被杀灭殆尽。
少年保持着反手举起长戟的架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依旧注视着幼女,不搭理安娜她们。
“对,没错,对,安道尔,小镇不可能就这样被毁灭呢。这又是安道尔变出来的魔法吧,是这样吧,没错吧,回答我呀安道尔!”
少年不发一语,只是看着。
“啊,我玩够啦,我要去吃饭啦,安琪拉姐姐肯定会给我带好吃的……”
幼女摇摇晃晃地向远方走去,即使看见安娜站在她的面前,幼女也只是抬头看看,随后又垂下脑袋,从旁边走过——
钢铁交击的脆响传来。
少年一手抓住幼女的肩膀,用长戟架住巨镰,全身肌肉绷紧。
“……呐,安道尔。”
“我就在这里,珀莉。”
“快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的妈妈还活着,小镇的大家都还好好的,明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不会改变。”
“……”
“……是真的啊。”
“是。”
“是因为你吗?”
“是。”
“是因为我吗?”
“不好说。”
“如果我在森林里遇到你,不管你,听爸爸的话,好好回家,不随便带人回家,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不好说啊。”
“如果你在第一时间就赶快滚出我家,滚出小镇,离这里远远的,是不是一切都会好好的?”
“……这也,不好说啊。”
“我知道了……”
幼女狠狠甩开少年的手,转身回到小楼的废墟。少年荡开安娜的巨镰,拖着长戟跟紧幼女。
她用尽全力大喊:
“安道尔,你滚!”
“这是我家,你滚开!”
“不许再来!不许回来!滚啊!”
“我要等爸爸回来。”
少年这时候开口,声音就如往常一样冷静冷冽冷酷,几乎听不出迟疑。
“……珀莉,这是你的选择?”
幼女举起锋利的雕刻刀,对准自己的喉咙,眼中蓄满泪水。
说:
“对!”
“安道尔!你记住!是我带你回家,是我救你,所以我不恨你!”
雕刻刀用力刺下,泪水和血水同时扬起,却对抗不了物理的引力,悄然坠地。
少年又叹了口气。
他走到少女的遗体面前,拄着长戟,蹲在地上,轻轻为她抚下因憎恨而大睁的双眼。
安道尔的眼神中看不出怜悯或悲伤……安娜认识他三百多年,从没见他流露出这类的感情。
又在看着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自己不理解的东西。安娜懂得,从心中冒出来的东西是嫉妒、憧憬、向往的集合。
想和他并肩同行,却发现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
她本来是想要在安道尔出来的时候嘲讽,发出招牌式的“库库库”笑声。
或者在幼女向安道尔大吼的时候坦白自己杀了他父亲……之类的。
但她到那时候却不敢了,全都压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吐。
害怕。
害怕什么?
安娜这就不知道了。
安娜忌惮安道尔的强大,以及,某些其他的东西……如果在那时候嘲笑,有些东西就无法被谅解,有些事情就无法回头了。
她只好攥紧巨镰,保证自己随时能够在最佳的状态挥舞自己的权柄,将面前的男子杀死杀灭,杀到万劫不复。
他却似乎忘却了被围攻的仇恨,那双眼睛眺望着安娜不了解的东西,悠然蹲在地上。
安娜不敢动,不敢说。她狂乱狂暴的血在疯狂咒骂着自身的怯懦。
可还是不敢。
那份潇洒和泰然不是能伪装出来的样子,安道尔是真的不在意。
就如同……神明不在意偶尔有质疑教义的人,因为他们总能从辩论中取得胜利;龙王不在乎趴在身上的虫子,因为再凶猛的虫子也无法破开他们的鳞片。
现场的气氛一度沉寂,明明围攻的人应该是安娜,主动权却无声无息的回到安道尔手中。
安道尔站起来的时候,安娜差点扔出自己的小镰刀,魔器“死苦”。
没有阴影!哪里都没有阴影!他没有攻击!
当发现安道尔仅仅只是站起来,没有任何战斗的意向,安娜才感觉到自己手上全都是汗水,背后也全是冷汗。她的落地裙是露背的款式,被风一吹,寒意透骨的难受。
明明离超越生死的魔王只差一步,安娜仿佛又回到了幼年面对巨兽的恐惧。
“给我。”
安道尔说,并向安娜伸出一只手。
听到他说话,安娜反而放松了一些。当意识到这只是自己觉得“安道尔问话了,自己应该也能说话”这样卑微的想法,她对自己勃然大怒。
“要什么!”
“她的灵魂。既然是在你眼前‘自杀’,应该在你的领域中吧。”
“我凭什么要给你……”
“给我。”
安道尔打断了安娜的话,又一摊手。
安娜觉得很生气,为什么安道尔只在乎这个小女孩,难道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吗?
自己用权柄打了他多少次!难道不恨自己吗?难道不想报仇吗?
为什么,为什么完全不在意自己?
为什么只在乎那个小女孩!
她赌气般从自己的领域中找到了那个灵魂,还是个纯洁的生魂,没有沾染黑暗之海的污秽。
安娜抓住这个灵魂,手中用力,想要威胁几句,或者就这样毁灭这个灵魂。让安道尔心痛。
“给我。”
听到安道尔的强求,她又不敢了,绝世的美人咬牙切齿,而面前的少年扛着长戟,面无表情地向他伸手索要灵魂。
在旁边的李比希靠着自己的薙刀,看起来困了。
而南律一拍脑袋,恨铁不成钢的长舒一口气。
“……余之主见到安道尔殿下又怂了。”
当然说的很小声。
回看曾经的记录,也许安娜和安道尔殿下关系很糟糕,但每次安道尔殿下拜托安娜些什么事,安娜都会好好完成。
当然这次也一样。
安娜气急败坏,捏紧巨镰,看起来随时开战都不奇怪,可最后还是把灵魂扔给安道尔。
此时,
安娜暴怒,
李比希走神,
南律看戏,并随时准备战斗,
安道尔向那团灵魂伸出手——
就在这一瞬间,在场第五人的杀意,瞬间爆发。
瞄准的不是安道尔,是他即将到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