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祈祷室的小教堂走出来之后,长子用莫名的眼光看着他。
“似乎腰挺得更直了?”
老骑士给了长子当胸一拳,手用力捶在钢铁的甲胄上,似乎是在灼烧的炽热,但并不疼。
“我还有事要做。”他说的轻描淡写,“帮我看着点你母亲,她喜欢熬夜给你的弟弟妹妹织衣服,明明不需要那么多;还有欧瑞可和芭芭拉,这两个家伙倒是没什么需要照顾的的地方,当然如果哭的话就需要你安慰了。”
又给了他一拳,打断了他皱着眉头“骑士不应该展露软弱”的嘀咕。
“你是长子。”
他最后认真的说道。将含在口中保重生生咽下。
剩下的嘱托、祝福、辞别,不需多言,肯纳特会懂的。
他总会懂的。
牵马,回到托斯卡纳开拓小镇的路上,胸口的火焰愈烧愈烈,连同沃比似乎都感受到那个重新唤醒轻狂的灵魂,从小步跑到竭力奔驰。
一如当年,金发的骑士为谁而提枪举剑。
回到自家的庄园,径直上楼,他兴奋地冲进自己的房间,找出自己当年的盔甲,自己当年的旗帜……
却看见,他的妻子正在为他悉心擦拭盔甲。
从来,都是他自己为盔甲进行清理,每周两次从不间断。而他的妻子总是说“已经很旧了,不知道还是不是坚固,去买一身新的吧”,赌气似得对盔甲不屑一顾,从来不帮忙清理。
老骑士曾经以为,她不懂这具骑士团甲胄所代表曾经的荣誉。
他现在骤然明悟,她只是在担心他每次走上战场,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不去……不行吗?”
她小心翼翼的问,用胆怯的眼光看着他。
让人心疼。
老骑士抿起嘴唇,本就皱纹密布的额头更加纠结。
“我……我最满意的那段岁月,还是我刚刚成为骑士的那时。”
“那时候我没有钱,也没有好剑,但我有形形色色的战友,有足够驰骋的旷野,有需要帮助的人们,有你。”
“每天在练剑之余,巡游开拓园。应平民的希求,铲除恶兽,击退怪物,在小酒馆中和其他人吹嘘,得到赞美。”
“没有人强求我去做什么,没有责任也没有负担,一切都是最原始最本能的表示善意。我觉得那时的自己非常伟大,光明正大,英勇豪气。”
“只有那一小段时候,我没有领导任何人,没有漂亮的盔甲和簇拥,只是个平凡的流浪骑士的那时。”
“我觉得……”
“自己,活得像个英雄。”
妻子闭上眼睛,悄悄的说,似乎生怕惊扰到面前的丈夫,怕他像幻影一样转瞬即逝:“罗宾……”
“嗯,我在听。”
“就不能,不去吗?”
老骑士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
“……我懂了,我不会拦你的。”
妻子低头,她用手背擦擦眼睛,然后继续擦拭盔甲。
老骑士想要帮忙清理盔甲,却被妻子用力把手推回来,只能找张椅子坐下。
“你啊,这具盔甲的左侧锁链有些松散,要多注意一点。”
“嗯。”
“右边手肘甲也有点变形,啊呀,我还是给你垫上一张皮吧,还有面甲,还有……”
妻子絮絮叨叨的念着他需要主要的种种问题。从经常抱怨的盔甲的老旧程度,到远行的行李多不多,每天记得吃饭不要无所谓毕竟他年岁已经大了。
等等。
考虑对方的诉求,更胜过自己的感受,双方都是这样,于是才会争执,才会心思纠缠不休。
一旦双方得到共识,那么他们之间的默契将会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妻子已经默默,为罗宾准备了远行的行李和必要的钱币,罗宾本人并不感到惊讶。也许当最开始争执的那时开始,双方就已经向彼此妥协了吧。
他静静看着自己的铠甲从“干净”到“闪亮”,妻子比自己的手巧很多。
终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情话总有一天说尽,盔甲也总会擦完。
他要启程了。
轻车熟路的将甲片叠在身上,一片又一片的组装好,这次轮到妻子再旁静静看着。
“还能回来吗?”她问。
送别送到门外为止,眼泪已经流够了,别去伤春悲秋的风花雪月,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不需要形式上的告别。
“我……我不知道,我无法肯定。”
“那么,我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老骑士拉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嗯,我尽量。”
言尽于此。
此去无悔无愧。
在平淡的话语中,胸口的火焰,似乎更加炽燃了一些。
走过花园,看见正在对练剑术的双子,过去摸摸他们的头,告诉他们父亲的胸口没有问题,承诺下次会拿出真本事和他们练剑。
嗯,如果有下次的话。罗宾在心里说道。
走出小镇,和往常一样与镇民打招呼,没有见到长子,也好,不见也好。
老骑士的征程,再启。
一路上见过很多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们,凭借前任王立“黑棘花”骑士团大骑士长的身手,杀了很多作恶的魔物魔族,又拯救过几个城市。他没有去数。
这些已经不再是他想要追求的了。
路上遇见了另一个打算去时间废墟的年轻人,很巧,是他的后辈,名叫索尔,虽然没见过,但曾经听战友提到过这个黑棘花骑士团的优秀年轻骑士。
比自己的长子更莽撞。罗宾一定要找出一些自己孩子更优秀的地方。
“我要去时间废墟!参加志愿军抵抗入侵者!”年轻人在同行中,举着剑,兴致昂扬地向他说道。
“有可能会死的。”老骑士倒是没什么反应,他见过太多没有战斗觉悟的骑士扈从,事实上证明那些人没有资格成为正选骑士。
不过,他们有自由选择去死,或者黯然退役,作为一个平民度过余生。
老骑士最多只是提醒,不会多说什么。
“当然,但又有哪里不会死呢?”阴沉的脸色一闪而过,随即索尔再次振奋起来:“骑士长,这次还有神明给我的建言呢。”
“建言啊,这么说来,那么我们应该是很像的,同类啊。”
想要成为英雄的笨蛋啊。
罗宾轻笑了一声,策马,稍稍加快速度,在索尔不明所以眼神中越过对方。
“来吧,年轻人,我们来比试一番,到底是谁的马更快些。”
……
那是个很平凡的地方,很难想象这样平静的小聚落会是纷争的前线。
没有高耸的碉堡或营垒,只有几栋简易的房屋,以及,一座会在数公里外外抓人眼球,雄伟到难以言喻的方尖塔。
志愿军参加也很简单。
首先排队。
服务人员满怀敬仰的为他安排坐下,毕竟这是只有英雄才会来战斗的险地。老骑士听到前方的喧嚣。
“很抱歉,您并不符合要求。”
“为什么不行?我的冒险团为什么不能进去?”
“因为这里并不是随时可以进入退出的猎场,或者您熟悉的魔物之潮前线,希望您能理解。”
“我知道很危险,但正因如此才需要冒险者啊,我可以和你签订契约。”
前面很吵。
于是索尔叫住服务人员,询问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
被对方苦笑着回答并不是武力能够解决的问题,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类似的事件了。
罗宾木讷的张口,他大致理解目前的状况,但对于一个有经年领军经验的大骑士长来说,无论是驱逐还是猎杀魔物,拒绝冒险团的加入都是很难想象的情况。
想必是未曾见过的战局,有什么一定要拒绝冒险团的理由。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解释之后,那个冒险团团长似乎得到解释,连忙道歉,有些脸红的快步离开。而接下来自然也就轮到了罗宾和索尔。
“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我是罗宾·托斯卡纳,而这位是索尔·巴格。请问……”
“我们会将您的名字刻写在方尖塔上,”不知为何穿着女仆装,黑色齐耳短发,有着锐利眼神和一本正经表情的少女工作人员转身,指指身后那座雄伟的方尖塔,在交流的一开始就占据了话语的主动权:“那是英雄的塔,被神明祝福过,也许会被淹没,也许会被遗忘,但永远不会崩塌,历史会记住您们的名字。如果您的视力够好,能看到上面刻写的名字。”
罗宾和索尔都是普通人,当然不可能有看到千米外刻字的能力。
“那么真是可惜。”
女仆装工作人员摇摇头,非常无所谓的挥挥手。
世界似乎在她弹指之间发生了改变。
空间剥离,露出其下的空洞,通往异域的长路。未知,让两人一时间有些困惑。
“请等等,就是这样就能加入志愿军吗?我们不需要什么先前的通告吗?”这与常规的征召有很大的差异。
“对,正是。”女仆依旧一本正经的样子,只是抬手抚平被空间剥裂产生的狂风吹乱的发梢,“只要进去就好,您会理解一切,这不仅是灾难,也是礼物,神明慷慨的赠与您灵魂能够承载的礼物。”
“可是局势是怎样,我们需要做什么,需要杀什么,至少应该……”
“进去之后,您自然会理解的。”
“我说你……”
“索尔,走吧。”老骑士首先骑上马,对同伴催促道。
“可是……”
“既然已经来了,问再多,我们又能怎样,走吧。”
手又开始颤抖,罗宾握住骑枪,他已经无法忍耐胸中熊熊燃烧的烈焰。
虽然索尔还在念叨着工作人员的冷漠,但还是紧紧跟随罗宾一起进入异域的世界。
心脏有一瞬间被攥住,整个人似乎差点被四分五裂,但转瞬间又回归正常。
只有时间的世界,对人类是否太过不友好?
如何存活?如何与其他人汇合?如何分配战斗?
罗宾思考过,但他只知道这是人类阻击异界入侵者的前线,其余一概不知。
当他来到这里,这个时间废墟之后,终于理解为什么工作人员不愿说明。
名为沃比的座驾不安的踏踏马蹄。
这里根本没有稳固的阵地,没有成建制的军队,没有统一的防线。
所有人在恶兽的汪洋中厮杀、混战,无时无刻,每分每秒。
翼人的军团向漆黑的地面射出辉光的箭雨,巨龙在恶兽的浪潮中横冲直撞。斩开天空大地的剑光扬起,一道又一道,漆黑或鲜红的血宛如飞瀑绽落。
嘶吼声就能震碎耳膜,冲锋的余波就能撕裂大地。
这是神话战场,连物理认知都过于脆弱的世界,根本没有凡人插足的余地!
“索尔!”
他大吼,转身寻找同伴想要撤离,至少这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要活下去!
但他却惊愕的发现,索尔的面上渐渐生着光,化为华美的面甲和首翎,背生六翼,甲胄上增加繁复的雕饰,同样生着光。
他胯下的骏马也更为雄壮和英俊,筋肉如同钢铁一般结实,浑身散发着力量的美感。
索尔发出咆哮声,驾驭着骏马在恶兽中冲锋,战斗,每一剑都有霞光自空中降落,每一步都有雷霆的轰鸣,正如传说当中的大英雄一般。
“这就是……神明的,礼物?”
罗宾欣喜的期待着自身的变化。
然而,没有?
等了许久,身上还是没有变化。甲胄还是那副老旧的甲胄,手还是那只苍老的手。
“哦,”罗宾懂了,却只能苦笑,“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吗?”
灵魂已经残破到无法承载力量了?果然是老了啊。
他遥望着远方,如同黑潮般的恶兽来袭,却如飓风般转眼就逼近面前。
“真的是人类的浩劫啊……”
调转马头,提起枪,老骑士感慨道。
老骑士没有呼唤同伴的支援,为了个人而拖累整个战局,这无疑是最令前任大骑士长所不齿的事情。
在思考能不能逃离之前,他就先将这个疑问排除在思考之外。
尚未接敌,岂能言败?
胸口的火焰依旧在燃烧,未曾因为敌我力量悬殊对比而有所衰减。
毕竟,他的愿望是想成为英雄,而非变强。
“至少,我还提得起枪,举得起剑!”
老骑士压抑下颤抖,向怪物,向人类的敌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王立‘黑棘花’骑士团,大骑士长,罗宾·托斯卡纳!”
仪态庄严的举剑,行骑士礼,然后提起盾和枪,合拢头盔,摸**口上,那令自己骄傲的黑棘花纹章。
“冲锋!”
一如曾经,一如那最美好的岁月。
迎着尖牙与利爪,骑士向前,向恶策马奔驰,此枪之下,绝不回头!
“冲锋!!!”
神明的礼物,确实也让他得到了些许的祝福,比如长途旅行过后的疲劳的已消除,松散的肌肉再次充满力量。当然相较于天灾般的恶兽大军还是不足。
不过……
英雄的归宿,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战!死!沙!场!
这种程度的祝福,他已经很满意了。
“冲锋!!!!!!”
在这美好的时代,人们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自己的未来。
在落幕的时候,也能够说一声,“满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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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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