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回廊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回廊顶上的魔导灯也越来越暗淡,最后甚至都看不清前方帕罗蒂的身影。
只有硬底皮鞋敲在青石地板上发出的“咔嗒咔嗒”声,不断在有规律的回响。
在沉默中,少女突然发问。
“他们——真理探求会,他们是正确的吗?”
斯蒂尼在我身旁小声说道,用脸颊蹭蹭我的手臂。
“这个嘛……不知道呢。无论是否怀抱着牵挂或理想,他们都是自己决定,死在这里。我想这种决意已经超越了对错,当然啦,你可以强加给他们是非对错。”
“强加?”
她皱皱小巧的眉头。
“认为他们用大义驱使魔导技师赴死,只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思想,一个象征意义的标志,乃是过错;或是认为他们自愿为自己的理想牺牲,坚守自己的信念,乃是正确。多有趣,语言仅仅改变一点就是完全不同的思量,如今绝对正义已死,所以任何人所说的任何‘义’与‘理’都拥有同等的价值,关键在于你认为他们是对还是错呢。”
少女低着头,咬着指甲,最后困扰的抬起头说:
“唔……我不知道。”
“这也是一种态度哦,斯蒂尼,并不一定每次都需要抉择。哪一个都不合心意,那么都不选也好,不支持也不反对,仅仅给予应有的敬意——你不会是想变成另一个我吗?”
“不想,”回答的干脆利落,可能是出于本能“抵抗魔王”的部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点,随即慌忙改口:“……啊,不是的,我是说,嗯,觉得这种方式,有些不好的地方。”
“其实对我来说,真理探求会怎样都无所谓,我只是在乎瑞雯——但斯蒂尼你不一样,你想要一个能够贯彻到底的答案,很遗憾,我给不出。前面的帕罗蒂也只会告诉你倾向于真理探求会的理,于是,你需要自己想答案。”
“是吗……”
斯蒂尼突然停下脚步,不说话了。
世界改变了。
与原本的有些不同,并非空气的成分,或者空气的压力。
是某些更加本质的东西,比如说……规则?概念?神明所执掌那些东西,在手握权柄者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变得不同。
明明没有风,三叠式附魔套装的下摆却在凭空飘摇。
那人拢起黄绿渐变的美丽长发,一手握着多节彼此悬空,独立旋转的水晶魔杖,另一手朝上空抓。
她戴着素白手套的手中,就是世界扭曲的中心。
“我憎恨你们。”
她睁开眼睛,直截了当的说道。
“无论为何,无论因何,你杀死了我的挚友,我的爱人。”
“我憎恨你们。”
她又重复了一遍。
世界的扭曲感愈加强烈,仿佛走进去就会死,并非撕裂、切断这种常规意义上的死亡。
是更加扭曲,更加怪异的死亡。
比如身体化为粘稠的绿色胶体而死。
比如骨骼扭曲生长,刺进自己的内脏而死。
比如血液逆流,反向冲爆心脏而死。
这时候帕罗蒂拦在我们面前,张开双臂。
“卡西欧,他们不是敌人。”
“但他们也不是朋友!”
“这样的关系就够了,他们会保护瑞雯。”
“你怎么能确定他们不会背叛?”
“所以,这就需要你来考验了。”
“……好吧。”
卡西欧用力咬着嘴唇,皱着眉,漂亮的脸蛋扭曲成一团。
“我是卡西欧,卡西欧·魅兰莎。此地的守门者,想要过去,就先要打倒我。”
她非常不耐烦的向我们说道,重申已经听过两边台词。
“所以,来啊,杀了我,就像杀掉菲和布朗一样!”
“卡西欧·魅兰莎,性格暴躁的不像是个研究者,但其实和瑞雯一样,上个时代魔法皇帝的传承者,探求本源的炼金术师。其发表的作品很少,因为炼金术和魔导魔法难以互相理解,就连术语都不同。但无可否认其卓绝的天赋,很多研究领域的成果之伟大,甚至超越了魔法框架不同的局限,将人世的魔导技术再拔高一层。”
“我不需要你记住!凶手!”
“出于敬意,出于尊重,而相互理解,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哼。”
她冷笑一声,表示不屑。
“上前吧,大英雄哟。我没有前面两人的仁慈,不允许你有半分迟疑,一旦犹豫……”
“我就杀了你!”
帕罗蒂歉意地向我苦笑,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对卡西欧说:
“诚然,我只为瑞雯而来,你的喜悲,与我无关。”
“别犹豫——”
“不会犹豫的。安心吧。”
向前踏步,越向卡西欧走进,怪异的体感就越加强烈。
第一脚像是踩上了棉花,但当出第二脚的时候,就像是踩在尖刀上,刺穿了鞋底和脚掌。
空气也在变动,时而如钢铁般坚硬,时而空洞的无法呼吸。
这一切都不是幻觉,是真实的,世界改变了。
肩膀部分,血液从血管中迸射而出;侧腰部分,变得干枯萎缩。
丝丝缕缕的杀意从严重扭曲的光线里泄露出来,死亡的阴影已经扶上了我的肩膀。
她完全可以杀了我,然后说,我没有资格,无法成为瑞雯的伙伴。
但我并不担心,我相信,卡西欧不会杀我的。
卡西欧本质上终究还是一个优秀研究者,也许她不会尊敬我,但她至少会尊敬自己身为研究者的骄傲。
炼金术师这帮舍生忘死追求真理的家伙,绝对不会忘记自己追求真理的执念。如果撒谎,就是背叛自己长久以来的坚持。
就我看来,她们这类连死亡都无惧的人们,其精神甚至比研究成果更加耀眼。
所以,她说这是考验,这就必然是考验。
“我信你啊。”
我这样说,声音在扭曲的世界中显得荒诞而怪异。
脸上、身上、四肢百骸都在流血、剧痛、变异。
忍着,然后拖着剑,前刺。
无法辨识自己所在,无法感知自身状况,我举着剑,对准大概的位置,前刺。
似乎就连时间都变得扭曲了,过了好久好久,圣剑也没有刺进肉体的手感。这时,那只戴着素白手套的手掌按住我的脸。
扭曲从面部向颅骨和大脑渗透。感觉比起还活着,不如现在脑袋就爆掉还会好受点吧。
但正如我所说的,不犹豫。
依旧用力向前刺出圣剑,直至我死,或那剑饮下卡西欧的心血。
当扭曲感从大脑中退去,用力抓着我脸的手无力地垂下去。我知道,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卡西欧,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扶着剑,让血不会一时涌出太多。
她也还有余力,摘下项链,取出其中的核心交给我。
“……除此之外,没了……可以放我下来了……”
我刚刚打算抽离圣剑,又想起来一件事,急忙抓住剑。
疼痛又让她皱了皱眉。
“……怎么,我承认你的决意,但我讨厌你这件事依旧没有改变……”
“你刚才说,你的爱人是谁?”
“……哼……用不着你知道……”
她的表情似乎是嘲笑着,忽然向后跳开,用手捂住被英风刺穿的空洞。慢慢的,晃晃悠悠的走到墙边,扶着墙壁坐下来。
脑袋高傲的扬着,面上还带着不屑的笑容。
之后就再也不会动了。
帕罗蒂走上前去,宠溺地揉揉卡西欧黄绿渐变的头发,为她做一个祈福的手势。
这次我看清了,那个手势是死亡神教会下的祈祷动作之一——也许常人有误解,其实魔王普遍都会通读诸神的教典,希望能找到点悖谬之处,尽管大多数都是无用功。
我很熟悉这个手势,应该说这是死亡神教会中辨识度最高的手势之一。
常在葬礼上使用,神官为逝者祈福,最后的赠言。
其意义为:
“神啊,予人安宁,予人安息。”
帕罗蒂看出来我察觉到这个手势的含义,但他没有解释,只是笑笑,继续引我们上路。
“你喜欢卡西欧吗?”
我也没有追问到底,只是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啊,喜欢啊,非常喜欢。只是她不喜欢我。”
“是吗?”
“是啊。”
他向我笑笑,那是对前路已然不再期待的,豁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