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今天你想问的问题是什么?”
音乐家一如往常一样,面上带着颜色浅淡的笑意,这样问我。
整理好白大褂的下摆,安然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灰色的长发打理成一束,不算非常整洁,给人感觉大约是处在严肃死板与邋遢之间,非常自然的外形。
现在看来那张笑脸如同刻意做出予人善意的态度一样——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出乎意料,并没有让人觉得不快。
反而觉得有趣,对他感兴趣。我这样想到。
“嗯,我想……等等你什么时候来的?”
“为一杯酒,在演奏完之后,我顺着玻璃窗旁的小道,避让回收酒杯的侍者和一位第一次来这里,还有些拘谨的学生。在假山造景旁边蹲下,躲开最近经常来找我的一位女士,然后走到这张桌子旁,见到一杯马提尼放在桌上,我知道那是给我的,于是坐下,享用休息时间的饮品。并随便应付刁难人的顾客。”
“喂喂,这就说的太难听了吧?”
“可是呀——这位先生,您并非因困惑而来,也没有非解不可的执迷不悟,并不想从我这里得到些答案。只是出于兴趣,出于嬉闹,消费我个人时间为酒馆增加营业额,容许我敬谢不敏。”
一边做出拒绝的态度,一边悠闲地喝着我付钱的酒。
他很擅长猜测别人的心态,只做到让人不至于愤怒的程度。
——或者说,是擅长把握“距离”、“尺度”、“分寸”的家伙。
“嗯,今天我想问,有关‘人生’。”
“让人满意的人生?让其他人都满意,还是让自己满意?亦或是两者都有——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人生?”
“后者吧,说来听听。”
“嗯——”
他摸摸下巴,那里没有能让他捋的胡子。
“这么说吧,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换个方式来探讨,并不是我单纯的说。”
“探讨?”
“是啊,因为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我们只能‘讨论’。”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他随意的瘫倒在沙发上,然后越发颓废的捧着酒杯。
“因为让‘自己’和‘他人’满意是两个不同的问题,我们可以分开来说,先说‘他人’认可的人生缩小范围,然后再在其中寻找正确答案如何?”
“随意。”
“好,那么我开始表演啦。”
他放下酒杯,直起身体,拍拍手。
“首先是,‘主角’吧。”
“何解?”
“不成熟,却会随着时间而坚韧;不果决,却会随着时间而坚强;不理智,却会随着时间而思考。一个有着‘普通人的心’和‘超人的力量’的人,会犹豫也会犯错,在挫折中不断在成长。你觉得‘自己’是否能满足这样的人生呢?”
“异议!”
我以开玩笑的态度高举起手。
“答案是——‘可以’。但我有疑问,为什么一定需要‘超人的力量’呢?只有普通人的力量不能被认可吗?”
“当然是——不行哦。因为这个世界对人是很严格的,如果没有力量——或者说超出界限的才能的普通人,更没有犯错的余地,自然也就没有‘犯错——成长’的历程啦。无法成为主角的弱者们总是兢兢战战的如履薄冰,唉,因为他们一旦犯错就是受损深重,没办法像‘主角’一样绝地反击因祸得福,这个世界可没有精力对普通而平凡的事物投以注意力。”
故事的主人公,万众期待的化身,历经种种常人难以企及的传奇冒险,收获美女、财宝、力量。
很无趣,但很经典的故事。也就有很无趣,但很经典的令人满意。
音乐家悠长而舒缓的语调,像是在诵经,或者在布道。很容易让人静下心来,聆听并思考他所说的话。
我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对,便点头示意他继续。
“然后是第二种,‘配角’。”
“听上去和主角没什么不同。”
“认真听啊,配角是‘失败的主角’哦。”
“这不就是普通人吗?”
“不不不,”他用力摇头:“做了和主角相同的事,付出了同等努力,投注了同样多的心血,但仍未成功……”
“这不是不满意了嘛。”
“……如果他们却满足于此呢?”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你所说的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普通人指的是与传奇无缘,与伟大无缘,衡量是非的中间点,循规蹈矩之人。配角除了最后失败的结局之外,其他都和主角相同,仅此而已。”
“异议!”
这次我连手都懒得举了。
“这和主角没什么区别吧。”
“理所当然的接受荣耀与祝福,相比于自嘲坦然的接受败北与无奈,成功者与失败者,这很显然不是一种人吧。差距太大了,甚至很多‘配角’会主动帮助‘主角’抵达成功的彼岸,自己在对方身后笑着看对方的成功。这种宽容大度的气度让‘自己’和‘他人’都能得到满意。至于这里说的满意……你应该懂吧”
那嘲讽的口吻,让我几乎跟着他冷笑几声。
也就是说,做出了无法定名的功绩,虽有力量与才能却无法施展,只好自认潇洒不在意。这让平凡的人能够施以居高临下的同情,满足自己卑微的自尊心,得到双方都能认同的满意。
真是满溢着嫉妒与恶毒的满意啊。
不过个人感觉不坏。
“唔……也许吧,‘可以’。那么接下来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该说‘反派’了呢?”
他脸上带的笑容不变,依旧没有情感波动。
“啊呀啊呀,猜的真准,没错,我就是要说‘反派’,把你最想听的留到最后,是不是很开心。”
“别废话啦,今天我赶时间,听完这段就走。”
“是吗?那么真是可惜呀。我还想再说些玄奇的道理呢。”
这也没办法嘛,我也不想赶时间的。
可是在我右侧后方的角落,那人打开报纸,端起酒杯小酌,响起细小清脆的碰撞声——我猜是异端审问官标准装备中,钢铁手爪与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在正前方也就是音乐家的背后位置,那边传来丝丝缕缕的神术波动。
空气中属于神明的力量,如轻雾般升起,在我身边交织成纤薄的网,微不可查,但对于我来像是置身于恶臭的屠宰场中一样明显——我对神术的反应比普通人敏感多了。
音乐家应该没感受到,但这家伙很擅长感受气氛,手在桌子上敲打出兽人战歌《夜袭》的曲调,似乎也感觉到有些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我直说吧,反派令所有人满意的人生,是在主角的对立面啊。”
“……不会针对你的,安心吧。”我说。
他似是而非的点点头,好像在朦胧中又想到了什么。
“反派去做合乎自己身份的事情,比如为了娱乐而践踏他人的矜持,为了欲望而随意夺走他人的所有,甚至不为了什么,目睹自己所做的惨剧却不在乎他人的死活,如天灾一般,吞噬一切靠近的无辜者。”
他在“合乎自己身份”这句话上重读。
我则微微皱眉。
“异议!这说明不了什么,难道反派就只能做那些‘让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恶人’的事情?邪恶是浩大的,广博到甚至无法被正义审判。局限在一小片恶也能叫恶?不过是小混混罢了。”
“听我说完啊,我所谓的‘反派’是承受责罚和指摘的人,不论因由和真实的心意,人们认为‘反派’应该去做让人反感的事情,而他们确实做了让人反感的事情,这是所有人合乎自己的位置。彼此之间,对自己,对他人的站位都很满意。反过来讲,如果有人做的出格,比如——反派决心拯救世界,勇者不小心毁灭了城镇,大家习以为常的世界跳出常轨,这就是作为谁的失格了。”
人们总以为自己的世界会照常运转,魔王被打倒,勇者获得胜利。
——因为千百年以来都是这样的。
殊不知,这是一个又一个奇迹堆叠而成的巧合。
将勇者与魔王,主角和反派当成单纯的角色特性,化为一个符号性的标志,这也太蠢了,人世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崩溃。
“要我说,这些人生都让我不满意。”
就像是被规划好了,超出界限就算违规的模板肖像。
细细投影到现实中想想,觉得音乐家提出的人生都太烂了,这也能称为“令人满足的人生”?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这不就已经得出答案了吗,我所说的都是一般人,对自己的人生并不满意的家伙心目中的理想。真正实际的满意与理论大不相同,因人而异,没有标准答案——正如我最初所说。”
“什么嘛,结果,什么结论都没有嘛。”
“早就说过了,语言有其极限,这世上没有点醒人的名言警句,也没有发人深思的经典对白,只有两个笨蛋自认为互相理解的事情经常发生。至少反观自己,能得到‘最终选择的人生还是以自己的满意为优先’这一结论。”
并非是“什么样的人生让人满意”。
而是“做出令自己满意的事,这样度过一生”。
“还是不满意?”
“嗯,不满意这个回答呢?”
“啊呀,真是难伺候的主。好吧,我就说,坚持你自己希望的方向就好了,你是正确的——不允许撒娇这样软弱的行为,是你的主张吧。”
“嗯,确实,但我记得并没有对你说过……好吧,好吧,又是你猜的吧。最近精神出了点问题,我确实需要有人来鼓励我,告诉我我现在为之努力的事情是有价值的。这不算撒娇吧,只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共鸣。”
“笑话,哈哈,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会照常撑过去的吧。”
“没错,尽管会让自己的心情糟糕很久……但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他的回答也一如往常:“我猜对了吗?”
“……对了。”
我起身,狂乱的思想在音乐家坐下之前就已经自我理顺,但负面的东西不仅仅是狂风暴雨般的冲击,还有如细雨般的阴郁,不断自我怀疑。
尽管他只是随口表示认同,但这种认同感将阴郁的情绪清扫大半。
应该感谢他。
不过不赢他一回实在不甘心。
我说:
“对了,你好像不喜欢喝马提尼。”
“没有啊,我很喜欢。”
“可是我见你和喝水一样的喝法。”
“因为我也很喜欢喝水呀,”
他温柔地笑起来,看得我不寒而栗。
“都很让人欣赏,都很美味啊。”
他这样回答道。
“……”
我失去了赢他一把的想法,或者说,欲望。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要离开,离开自己认为出格的事物。
这家伙也不在他所谓的“一般人的理想”中。
自诩一视同仁,万物平等,这也太超过了,无论何种待遇都很满意,无论吃下什么都觉得美味,无论身处何处都认为舒适。
简直就是——不详。
我走出小酒馆,松了口气,自嘲的笑到:
“……这种人,竟然真的存在啊。”
深刻体会到了他所说的“活着就是证明”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