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比盖尔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正在削苹果。
在高度紧张，不眠不休了三天之后，他连哈切都不想打，也不想睡觉，只剩下懒洋洋不愿动弹的低落精神。
床上的病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醒了？”阿比盖尔抬头看了一眼，问道。
“嗯，醒了。”
安道尔睁开眼睛，向阿比盖尔笑道。
苦笑。
阿比盖尔和那双疲惫的眼睛对视，不由得摇了摇头。
“斯蒂尼找到你之后，已经过去三天了。”
“她在哪里呢？”
“别打岔，先听我说完。她和随后赶到的马基撞上，双方……大吵了一架，”阿比盖尔手中刀和苹果继续移动，只是在“大吵一架”这里稍微停顿，“然后斯蒂尼一边挥剑，一边咆哮，一边搀扶着你走到生命神殿。”
“我觉得你话里有话，他们，真的只是‘大吵一架’？”
英雄用平缓到不像重伤初醒的语气，给人以安心的感觉。安道尔始终都是这样，始终保持强大、骄傲、一切事情的发展都在掌控之中，让大家能够信任地站在他的背后，在他的带领下前行。
这次，果不其然，安道尔这个敏感的家伙听出来了。
阿比盖尔又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问题，继续说：“然后她守在病房门口，像只疯狗一样，披头散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只有艾莉娜神官进来施用神术帮你疗伤，维嘉小姐和瑞雯照顾你，而我守在窗口，和斯蒂尼一样，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三天三夜。”
“我猜猜，有不少异端审问官，社会名流，各大势力的领袖，纷纷前来探望‘大英雄安道尔’，或者，是劝说斯蒂尼把‘异端安道尔’交还给异端审问会吧。”
“……当艾莉娜宣布已经完全治好你的伤势，只要安心养伤，今后不会影响你持剑的架势，你还是一骑当千的大英雄，瑞雯就晕过去了。维嘉小姐转而照顾昏倒的瑞雯，艾莉娜回到广域神殿那边，因为你知道异端审问会也和诸神有很大联系，她代表神殿，不适合于异端审问会正面冲突……斯蒂尼松了口气，跑出去追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噬心魔’。”
“说完了吗？”
“还有一句。我也进入房间，照顾瑞雯，顺便给你削个苹果。好，你昏迷的期间就是这些，你可以问了。有什么想问的吗？”
安道尔则没什么动静，他只是带着与刚才没什么不同的疲惫眼神和苦笑，看了看阿比盖尔身后在一张床上熟睡的维嘉和瑞雯，说：
“……没，没什么。”
阿比盖尔眉头一皱，手中的苹果和刀又顿了一下。
“真没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有关现在和平会议的现状，有关‘噬心魔’，有关你的风向现状？问啊，安道尔。”
“我真的不想知道。”
“……”
“我有点……累了。”
“……”
如果是平时，阿比盖尔一定抓起他的脑袋，砸进墙里，让他呼吸下泥土，说不定就能让他正常起来。
他敬佩的是安道尔的决意和觉悟，和始终保持自信的形象——哪怕那是装出来的，而不是现在这样颓废又胆怯的样子。
阿比盖尔很生气，但他也累了，守了这个混账三天，帮他打发了不知多少打异端审问官，他的精力实在是已经消耗殆尽。于是阿比盖尔也只是紧皱眉头，目光空泛的看着手中的苹果和刀。
纯白的房间里，安静的难以置信。只剩下床上两个少女平稳的呼吸，和刀切开果肉的沙沙声。
阿比盖尔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
“你知道为什么斯蒂尼要守在门口吗？”
“为了让艾莉娜能安静地施展神术，帮我治疗。”
“这只是原因之一……那么你知道为什么斯蒂尼一听说你脱离危险就跑了吗？”
“因为那个‘噬心魔’危害到人们大众的生命安全，见义勇为的本能促使斯蒂尼开始行动。”
“都是——全都是因为你啊，安道尔。斯蒂尼不想见你啊。”
“为什么……算了，我不想听，我知道。”
“对，你知道，但我必出此言，她不想见到这样的你，否则斯蒂尼怕控制不住自己，一路杀进异端审问会总部。对于她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我把瑞雯，我把我的爱托付给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保护她的大英雄，就算手段黑暗，就算结局狼狈不堪，他总是傲慢又英勇地上前，冲锋，挥剑，永远保持着高悬外物的强大，永不停息地高歌前行。”
因为精神低落，阿比盖尔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的慷慨激昂。
削了很长的苹果皮，在阿比盖尔的手中，断了。
阿比盖尔尽力让自己颤抖的手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再吐出。
“对啊，安道尔总是这样，像恶党又像英雄，像智者又像傻蛋，他总是最像主角的那一个，站在光辉万丈的舞台中心，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我赢不了他，战场和情场上都赢不了。”
“……”
“我现在觉得自己能赢你了，能够得到那些被你拿走的东西。但是，这种胜利食之无味啊，站起来啊安道尔，用你的精明算计我啊，你躺在那里有什么用，瑞雯要被我抢走了，快起来啊。”他削这苹果，用尽全力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在苹果上，而不是对英雄生气。
“……然而我依旧是个凡人。”
“对，我知道。”
“……”
“我知道你有权力说‘我累了’、‘我想要休息’、‘我干不动了’，我都懂，我都懂，你替斯蒂尼、瑞雯她们做了什么，我都知道。这是你理所当然应该要求的。可是……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阿比盖尔困顿的眼神和安道尔疲惫的视线相呼应，双方都没能从彼此的视线中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累了，想要休息。”
“安道尔！”
阿比盖尔想要大吼，却发现他自己连大吼的精气神都没有。
顶多算是一声低沉的叫唤。
“跟我说啊，说，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是你打算用这种方法夺得人们的同情心，就算被拷问，被指责也是在你的计划之中，一切都已经算好了，就算是反派的方式也成功拯救了瑞雯，说啊，说给我听啊，求你了！”
“……这是我的计划。”
安道尔背过身去，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应。
“说，在计划之前你就策划好了这一切！”
“……是我策划好了这一切。”
“说，巧舌如簧的骗我，说都是为了瑞雯，为了斯蒂尼，为了其他人好！”
“……是我骗你的。”
“说，快说啊，从床上跳起来，给我冷嘲热讽阿比盖尔的失态和黑眼圈，嘲笑我们这几天的熬夜根本没有必要，算无遗策的安道尔已经计划好了一切，我们只是做了无用功！”
阿比盖尔的声音有些哽咽：“安道尔，你平常戏谑的态度呢？我想看到这样的安道尔，给我拿出来啊混账。”
只有这次，安道尔没有跟腔。
他只是说：
“……抱歉，阿比盖尔，我已经累了。”
维嘉和瑞雯依旧香甜的睡着，阿比盖尔带着歉意回头瞥了他们一眼，继续削手中的苹果。
清醒的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安道尔，我道歉。”
“没有需要你道歉的事情。”
“抱歉。”
“都说了，没必要道歉。”
“我不能总是期待别人去迎战，别人变强大，擅自去期待，强加给人以责任，抱歉。”
“没什么……人啊，不都是这样看英雄的嘛。”
“倒也是。”
阿比盖尔一笑，随即又想起来：
“安道尔，如果斯蒂尼回来……”
“我知道，我会让她看见想看见的东西。一如曾经潇洒的安道尔。”
“那就好……”
王子刚想要松一口气，却又听见英雄说：
“不过，到那个时候，帮我卸下自己的胳膊好吗？我现在已经没勇气自己掰断……”
“……”
“不行吗？”
“当然可以，你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当然……就算英雄也会疲劳，也该给他休息的时间，哭泣的时间，自我放弃的时间。就算那些期待你拯救的人不给，那么就由我来给，只是……别让大家等太久，好吗？”
阿比盖尔望着背过身去的安道尔，悄声问道。
“……我累了，想休息了。”英雄还是这一句。
阿比盖尔默然，把削好的苹果放在病床的床头，叹息一声，走到旁边的椅子上休息。
“阿比盖尔。”
“怎么了？”王子听到有人叫他，回头。
“你那边没问题吗？你还需要忙参加和平会议准备的事情吧。”
“但斯蒂尼出去了，总要有人护着你和瑞雯。勇者小姐很忙，就只能我来了。”
“这里是生命神殿，异端审问会只是暂时不敢乱来。那么最近一段时间搬去广域神殿养伤，我们去找艾莉娜帮忙，不好意思从私人角度请求，可是如果怀疑异端审问会公正性，我们可以申请暂时驻留在广域神殿。公义上请她帮忙，这就好说了。”
“哈，你果然还是那个心狠手黑的安道尔。”
“我是为了赶走你，苹果削掉果肉太多了，能吃的只剩个核，赶快走，别浪费我的慰问品。”
“你的脑袋还有继续运转的精神，我就安心了。”
“对，阿比盖尔，我拜托你在我不在的时间看管这帮问题儿童，现在就是你的时间了。腾出手之后，麻烦帮我看着点斯蒂尼，别让正在暴怒的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安道尔你还真是偏爱勇者小姐呢。”
“谁让她是个天然呆呢，稀有资源，要慎重保护啊。”
阿比盖尔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仅仅是因为好笑，更是在高兴自己的情敌，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对他人失去希望。
这就够了，至于那些欠你的人，欠你的东西，我们都会帮你讨回来。碧翠斯王国的第二王子冷下脸，在此下定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