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躲在小教堂的角落里，有些不解地看着大人们和气地谈话。
一个身穿白裙，溅满鲜血的女子，几分钟前还在威胁要杀掉他们；
一个被称为勇者，英气勃发却看起来有些迷糊的少女，不断与女子沟通，并提出疑问；
一个德高望重，备受尊敬的老神官，就算被掐住喉咙，也和蔼的给双方解释话语中含糊的部分。
孩子们不明白刚才鱼死网破的惨烈杀意，为什么能迅速转化为相互体谅的和平氛围。
其实她们……只是通过对话，相互理解了。
老神官在一旁，及时给双方的对话增添解释，让双方更容易相互理解彼此的意思。
斯蒂尼理解凯丽曾经的身世、过往，知晓她被无故毁灭的故乡、审问官的偏激、丧子的仇恨，能够理解她的憎恨与悲痛。
而凯丽也知道了斯蒂尼现在面临的迷茫，知道安道尔虽然策划了很多，但本身没有做错什么而受到的不公对待。
“你们都在质疑——凯丽小姐是在否认‘异端审问会’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嗯，这确实是个叛逆的说法呢。”
老神官基本不参与对话，他每次都精确地点到要紧的地方，只点明这些部分——这让斯蒂尼有些在意，不过并不是很重要。
“对，异端审问会让我未来的丈夫受伤……我不准备复仇，但我需要讨回公道！”
斯蒂尼对凯丽高声疾呼，同时也没忘了双方的身份是挟持者和谈判者，主动与凯丽保持距离。
“于是，我希望你能来帮我一把。”
“怎么可能，我可是‘噬心魔’，”凯丽苦笑，“就算是复仇，我终究杀了太多人，怎么可能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我需要你的证言，证明异端审问会的不公，现在能够使用神术判定是否是谎言，只要你说出真话，就一定可以的！”
所以安道尔为了保护瑞雯，才会不发一语。斯蒂尼用几天都没合眼的困顿头脑回想起来。
“如果说话就能判定真假，据说魔鬼能通过最基本话术绕开最关键的部分，可是异端审问官和异端冲突了那么多年，他们自然有打破话术死角的方法，所以安道尔只能选择闭嘴。但是你的经历都是真真正正的，只要你肯说，一定能给异端是审问会打击！”
“可是，我……”凯丽有些心动，还是犹豫不决。
毕竟杀再多的审问官，始终无法动摇异端审问会的根本。
而如果勇者作为担保，亲自举起一面旗帜，向异端审问会质疑其公义，带起与凯丽一样，因“异端审问会给人以对恶的敬畏”这一思想受害的人也会加入，那将会是……
“她说的是，大势。”
老神官笑眯眯的说。
斯蒂尼同时补充：
“啊，也许不会那么容易，但我们会努力的，现在至少碧翠斯的代表、女仆联合协会坚定支持这边，广域神殿的代行者表示一定程度支持，还有很多人表示有意向。想要质疑异端审问会，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最近将要召开与魔族签订和平契约的和平会议，各大组织的代表都会出席，斯蒂尼是说可以借这个高关注度的时机调动大势所向。”
斯蒂尼向凯丽伸出手。
“请借给我力量和话语吧。”
在老神官的解说和斯蒂尼的诱导下，凯丽想要认同。
她真的觉得这种情况可行，虽然她被称为“噬心魔”，可是本质上她还是趋向于普通人的阵营，正如她对魔王许下的愿望——“想要平安的活下去”。
凯丽理想中的复仇也不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最想要的，还是希求着人世的公义，能让仇敌得到一个公正的审判。
“这样，也许他们就能得到安息了吧……”
凯丽哽咽，慢慢松开掐住老神官喉咙的手，这时，却被按住了。
“等等。”
老神官说。
在调节双方谈话之后，他终于开始用语言讲述自己的意志。
“还没有完。”
“老神官你……”
“对我而言，最大的价值在于阐释明了，就算无法对你们阐释完全，也要得到一个完整的理解。”
“可是我们可以慢慢谈啊，你先放开我。”
“这就错了，我们还在讨论，而讨论并不能以已经确认一个结论为前提。谈论还没有结束，那么你们不应该提前得到认同的结论，可以有倾向，但不能定论，否则接下来的谈论就会失去意义。”
“可是……”凯丽咬嘴唇，说出她最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词，“可是我是魔族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控，我会杀了你的！”
“那就杀吧。”
“什么！”
凯丽有些急了，她想要挣脱老神官的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扯不开。
虽然怕伤到老神官，不是全力，但毕竟是魔族的力气，她的手依旧被老神官牢牢按住，停在他的咽喉上。
“对我来说这些语言甚至比生命更重要……而且，这不也正是向斯蒂尼小姐证明你，自我克制身为‘魔’的一部分的决意的时候吗？”
“可是……”
“神官先生，请讲吧。”斯蒂尼同时对凯丽微微一笑，“如果不让老人家说完，倔脾气可是停不下来的哦。”
“那么我要开始说了。在讲解你们的对话之外，在我眼中，你们隐藏在对话之中的，阐释没有提及的东西。”
斯蒂尼从老神官的语气听不出原本的和蔼。
那似乎，是某种高于自己存在的东西。无关善恶与对错，超过此类能以言表的，“伟大”。
“首先，斯蒂尼小姐，我在听你的讲述，我从语言中……窥探到了许多。”
“比如，你心里似乎藏着一只鬼。”
“那只鬼不想听，不想懂，不想理解。”
“你多少次回头，去看你的剑？”
“你真的懂得凯丽小姐在说什么吗？你瞄准的真的是她的思想而非头颅吗？”
“你认为安道尔先生所遇的不公、质疑异端审问会，都是真的，没错，你没有说谎，但你真的想要和凯丽小姐合作吗？”
斯蒂尼，毛骨悚然。
背后的亡灵似乎抓着她的舌头，拧动她的下巴，让她大义凛然的说出一声“退魔！”然后抓起剑杀了凯丽，什么都不管不顾，不在乎对方的想法，凡是敌人一律诛杀，自诩为为成就大善而行恶。
如果被要挟，那么不管人质，直接击杀魔族。让魔族明白，要挟是没有用处的。
如果被质疑，那么先杀了魔族，以带回魔族的首级。让众人明白，自己能够做到。
没有迷茫和麻烦。
很简单的过活。很简单的人生。
斯蒂尼咬紧嘴唇，死死不肯让自己轻松。
因为这不是她想要的。
“是！”
她说，以自己的意志，以自己的觉悟。
“我想要去理解凯丽！我想要知道！我想要认同别人，也让别人认同我！”
“没错！我所说的，就是我想要的！”
老神官满意的鼓掌：
“很好，前世的亡灵被击退了……那么凯丽小姐，你能认同斯蒂尼小姐吗？”
“啊？发生了什么……我凭什么会不认同？”
“……你不理解，这样也好，无论是出于见识或主张，我都已经阐释了完全……”
老神官重重点头。
一如刚才超脱的语气，一如刚才超世的目光，他接着说：
“那么接下来，凯丽小姐，轮到你的阐释了。”
“你并不打算复仇……或者说复仇已经完成了吧。”
“你杀了七十多个人，除了最初的克斯玛死状凄惨，是你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杀人，其余的都是异端审问官，都是被杀之后挖心，但是，我在这些尸体中并没有看到情绪，或者别的什么。”
“凯丽小姐，你杀人是无可奈何吗？挖心是情非得已吗？还是说……这是某些特别的理由？”
“在你讲述的故事中有一些松散的细节、空洞，统合起来，似乎是一个人的形状。他在你的行为中存在于很多地方，很多危险的位置，那么，他是谁？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
凯丽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
她不敢把魔王的事情说出来。魔王的那一句“我认为你会出卖我，于是我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干掉你”，至今记忆犹新。
所以当给斯蒂尼讲故事的时候，她把所有有关魔王的部分全部挖掉，空洞部分自己编造。
可惜没能骗过老神官的眼睛。
斯蒂尼也觉得有些怪异，虽说神官都很擅长辩论，但思维清晰到这种程度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斯蒂尼走上前，握住凯丽的手。
她信手擦一把嘴唇上的血，敲敲困顿的脑袋，紧紧抓住凯丽的手。
“我信你啊。”
“斯蒂尼小姐，不质疑吗？”
老神官笑着问道。
“怀疑肯定会有，但如果质疑好人，可是会让人寒心呀。我觉得这时候可以相信一下自己的直觉。况且老神官不也说了嘛，凯丽没有憎恨了，杀人都必须冠以‘复仇’的名义才能让自己心安，这实属无奈。”
少女转头，冲凯丽露出一个满分的笑容，小虎牙非常可爱。
“我相信你，请借我力量和语言吧。”
老神官悄然退到一边，静静地看着两人，完成自己刚刚打断的那一段发展。
凯丽也笑出来：
“如果你能保证我能在之后活下来。”
双方都知道，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只是凯丽冠冕堂皇的提出来，好像就是交易一样。
毕竟交易比陌生人的人情，更让人心安。
下午三点的阳光从彩绘玻璃上投下，打在两人身上，周围腾起细小的灰尘闪烁着金粉的光芒，漂浮、环绕，分外美丽。
“对了，你为什么要把安道尔从监狱里拉出来呢？”
斯蒂尼随口一问。
凯丽突然想起来了，有关魔王和那位英雄莫名其妙的关系。
还有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就算打定主意隐瞒魔王，她觉得应该提醒一下斯蒂尼那个英雄似乎有问题。
另外……凯丽确实害怕那个魔王，也许得到魔王的天地，勇者的理解，她的处境也许会好很多……
稍微说一点应该没问题吧……
“啊，你问这个啊，那个安道尔好像……”
话还没说完，彩绘玻璃发出破碎的悲鸣，掩盖了下面的话。
随之破风而来的是一只弓矢。
驱魔、屠魔、银毒三重附魔，秘银打造箭头，剑身中空并刻满增强稳定性和速度的神术。
异端审问会专制，初型破魔矢。
专门杀伤魔族，威力仅在神明每年加护定量的原本破魔矢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