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不好?”
我为了防止出现“总统出现在乡下小酒馆吓坏村民”这种事情,现在没戴面具,只有一副经过修改后,平凡无奇的死人脸。
这样也能看得出来?
“不,你的表情并没有出卖你。”
“我问为什么了吗?”
“经过种种的计算与测量,根据你喝酒的频率和叹气的音调……不过细致的讲解是侦探先生应该做的,嗯,你可以当我是猜到。我猜你很想问,怎样,猜对了吗?”
“这也是普通人也能做到的?”
“是啊,无论是谁,只要经过锻炼眼光,还有一点点小运气,就能做到像我一样的事情。”
所以根本算不上什么奇迹,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罢了。他这样说着。
音乐家颜色浅淡的笑着,走到桌前,用举杯代替打招呼。
这家伙一直自称“能做到普通人也能做到的事情,也只能做到普通人也能做到的事情”——就像是在着重强调是“凡人”一样的说法。
据说这家伙被魔鬼看中了,虽然和他聊天很开心,不过只有这种程度的理由,还不值得我去搅乱魔鬼的乐趣。最多也就是趁着他死前,再多来小酒馆几次。
“于是你就认定我心情不好,并且不是从表情上看出来的——好吧,这种事就算很厉害,也当它无所谓吧,就按你说的来。”
他点点头,在木凳上坐下来,继续按着话头聊天:
“嗯,大家来酒馆是为了什么呢?有百分之十六喜欢音乐,有百分之二十一喜欢喝朋友一起喝酒,有百分之三十七喜欢热闹的环境,总的来说,就是喜欢酒馆的氛围……”
他滔滔不绝的扔出来一大串数据,分析和举例都理所当然,有理有据。
——说得好。
然而想想看,什么人会有时间调查一大串这样无聊的事情呢,毫无收益,毫无价值,也不会有人给他这样调查的报酬。要么他是闲得无聊,空余时间太多。
要么他就是随口胡说。
不过如果是胡说,他的论据也太流畅了,简直就像打过草稿,并预演过几次才能有的效果。
“所以这次应该我问,诚恳的发问,剩下的人是为了什么呢?对吧。”
“为了排忧解愁。”
“嗯,我也猜到了。”
“每个酒馆都有最棒的短期心理医生——酒,所以买醉的说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自我心理治疗的一环。”
“不过效果不佳,往往在醉酒醒来之后,不仅会回想起糟心的现实,更会出现生理上的困扰——宿醉后的头疼。”
“所以你很幸运,嗯,真的很幸运。”
“我很讨厌你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风格,如果你还继续装神弄鬼,我会打烂你的鼻子。”我扬起拳头示意。
“这点还请放过我把,如果鼻梁碎掉,大家在听音乐的时候就不会有太高的兴致了。”
“那么有话快说!”
“我是说,我可以倾听你的苦恼和故事。只要你不介意的话。”
“……去再拿两扎酒来。”我深呼一口气,扔给他几个科隆纳金币。
“如你所愿。”
他颜色浅淡的笑着,回来的时候手里不禁有酒,也有笔和纸。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要记录下来。唔,你也许不知道,我也会记录故事,经过适当的演绎之后,拿去卖钱。”
“啊,无所谓,你记吧。”
深呼吸——吸气,呼气。
大概可以进入状态,我也可以在某时候,释放下压力。
维嘉是我的眷属,我不能在下属面前示弱;维克多是我的员工,我不会让他看到老板的苦恼;剑圣有心和我聊,但我信不过他;斯蒂尼什么都不懂,一根筋却直觉强大,我不想让她对我的身份产生什么怀疑。
戴维亚和卡杜拉听出来我心情不好,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伊尔听出来我的不耐烦,但他什么都不敢问。
我强大而暴虐,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这是我展示给所有人的形象,我希望让所有人理解我的方式。
而如果是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作为不曾相识的陌路人,如果我不是魔王,不是超凡的怪物,不是政治首脑,只是喝酒,和不认识的人聊天。
……稍微放松一下也可以吧?
“……从五千二百九十七万零三,到四千六百六十二万六千零九……”
“这是什么意思呢?”
“唔……你可以理解为……这是我准备出手的商品的价格吧。”
如果把人命和灵魂作为货币,世界与未来作为商品,这种说法也没错。
“那么无论货币单位是什么,你的贸易还真是大啊。”
他在纸上写下几笔,但因为在一个很别扭的角度,我看不见他在写什么。
“我把商品卖了个好价格,就是最初的数字,本来和对方都说好了,但是……”
“但是?”
想起来几天前的争吵。
我攥紧拳头,这并不是想要发泄,正好相反,我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砸扁这张桌子。
“但是呢,我可爱的女朋友并不高兴,她觉得,呃,我的价码太高了。”
“嗯嗯,妹妹和弟弟都不可爱,可爱的是女朋友。”
“你很清楚这不是重点!”
“请不要砸扁我的鼻子,就算砸扁桌子也不要砸我的鼻子。我只是希望你能更放松一点,最好桌子也不要砸扁,这可是老板从东方凤鸣山脉退役的时候,他的下属送给他的纪念品……”
“够啦!呼……”感觉我深呼吸的时候都在颤抖。“好了,我平静下来了。你本不需要用这么蹩脚的方式活跃气氛。”
“但很有用,不是吗?然后呢?”他向我摊手,然后继续写。
“然后?然后就是非常常见的争吵,双方闹掰,我不想见她,所以最近没地方住了,酒馆里有空余房间吗?我打算租两天。”
“真的?”
“我没必要骗你吧。”
他微眯起眼睛,停下写字的手。
从一开始他就在飞快的写着,我觉得我说话的数量比他写下的东西还要少,可惜我没有根据笔杆摇动判断写字的能力。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熟人。经常来这里的常客。”
“嗯,让我猜猜,他是不是个大英雄?”
“是啊,一个喜欢穿一身黑色大衣的家伙,每次都不吝啬酒钱,总喜欢说一些零零碎碎的麻烦问题。我觉得你和他很像,那么我猜你这位从未曾来过的新客,也许有和他一样的脾气。”
“因为像,所以脾气就会一样?别开玩笑了好吧。”
音乐家指指自己的脑袋。
“这里很像。”
“灵魂。”
“那种东西不是普通人能触及到的,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故弄玄虚的语气非常欠揍:“说的是性格。你们都很狂躁,我是说本质上,像是慢慢烧灼的小火焰,小心翼翼的燃烧着,不希望自己意外引起火灾,明明能掀起焚天的烈焰,却始终压抑着自己。”
“……你想说什么?”
“你会因为争吵而愤怒、沮丧吗?世上有两种人,一种认为‘争吵多么丑恶,我厌恶争吵,厌恶看到丑恶的自己’,另一种认为‘争吵多么丑恶,我喜欢争吵,喜欢看那些丑恶的人’。你应该是第二种才对。”
“也就是说,你打定主意认为我隐瞒了什么。”
“又或者是连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部分,或者潜意识隐藏起来,谁知道呢?”他用无所谓的态度说道。“不过我还是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
“哈,又是猜的?装神弄鬼能不能换个借口?”
“对啊,又是猜的。我猜你的强大、傲慢,并非是因为不怕失去,只是单纯的不用心,不在乎,你不在乎争吵,不在乎斗争,除非——还用我再说吗。”
“不,不用……”
费瑞尔归来之后,我真的很高兴,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带着她四处去玩。
……这句话换个角度来说,就是我经常没时间陪她。
所以费瑞尔理所当然对自己男朋友在干什么感到好奇,不过她是个好孩子,很听我话,让我把惊喜留到最后送给她。
最近和海顿谈判,召集几个弟弟妹妹讨论下面做什么事情,种种事项都得到了大概的出路,只要剧本没有飞奔到梦里,我已经开拓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坦荡大道。
三天前,我带着费瑞尔一路走到勇者学园郊外,我告诉她,从这里开始,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将是我们的领土。
我会为她建立一座城市,一座自由都市。
前世她和我一起钉在终焉之地,作为世界发展的基石,只能看着时代的演变,而这次,她,不,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些什么。
比如试着订立理想的阶级,比如建造美丽的城墙,比如缔造一套伟大的制度。
曾经我们争论过无数次的话题,终于可以在现实中得到论证。
我骄傲的向她展示,我们未来会有的一切。
“……大概就是这样。”
我用模糊的方式,大概向音乐家讲述了前提概要。
当然,在故事中我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最多就是商业做的大一点罢了。
“然后呢,怎么吵起来的?”
“这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知道的事情,她作为我的反面也会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镜子一样。不过就像照镜子有时候也没注意到衣服上的污渍,她本应能看见,不过有时候会因为大意忘掉。”
“但你的提醒反而让她想起来了?虽然我不懂你说的魔法和命运,不过这样理解没问题吧。”
“这样理解反而更好,事实就是这样。她知道了我要的价码太高,暴跳如雷的和我争吵。”
“哦,如果按你所说,你的城堡,你的宝物,都是为了那位可爱的女士准备的,那么选择让她更满意的方式不是更好吗?”
“你不懂!她也不懂!她本来能成为一个公主!一个女王!但现在呢?我的价码并没有下降太多,而她只能成为一个村姑!对比就是到这种程度!”
我冲他大吼,而音乐家没什么反应,擦擦眼睛上的唾液,依旧保持平静。
“那么你理解她的想法吗?恋爱的双方不是应该互相理解吗?不应该只是一味强调自身的正确。”
你毫无疑问是正确的,选择了最优的解法,但有时候,你所谓的正确,并不是大家想要的。他隐隐暗喻道。
然而他所说的一切,我全都理解。
我并不是迟钝的木块。
“我理解她,我知道,我明白……但是我不认同!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我的礼物,我……”
“正因为在乎,所以才会更加伤痛,嗯,好啦,既然是男朋友就要有风度一点。另外我听你吼了半天,说到底,你在乎的还是自己嘛。”
“才不是。”
“让她开心,是因为自己会因为她开心而开心。送她礼物,是希望她能回应你的善意。潇洒一点,既然你已经认可了这份互相拖累,互相困扰的恋爱关系,那就潇洒一点,现在的你……太难看了。”
音乐家摇摇头,放下笔,将纸整理成一堆。
“……”
“今天就这样吧,我需要下班休息,你也需要自己思考,至少现在我们帮不到彼此。”
“……喂,音乐家,不听下面的故事了吗。”
“不想听了,反正就是某个笨蛋拿着花去敲女朋友的门,不道歉,而是继续尚未完成的争论。不过还好,两方都是讲理的人,往往只要给足争论的余地,而不是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大抵都能达成共识,重归于好。”
“你都知道什么啊,说的这么果断。”
“我一无所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看来运气不错,经常能猜中。”
“好运的家伙……如果你想被这样称呼,也随你吧……”
我将喝光的两扎酒杯带回柜台,对柜台小姐礼貌的笑笑,然后准备离开。
“对了,还有件事情,你说要拿我的故事去卖钱,卖得出去吗?”
“故事与故事也有不同,至于你的故事嘛,完全卖不出去,平凡到除了你自己之外感动不了任何人,没有人会喜欢这么俗套的情节。英雄救美,骑士公主,快意恩仇才是如今的主题。”
“这样啊。”
“不过,很有趣就是了。”
他小心地将手稿放进一个小包,收拾好,一如往常的向我微笑。
也许是错觉,这次他的笑容似乎颜色多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