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馆的员工休息室中。
“必普越过派普的平板半山腰房子……这样？”
黑发，黑眼。
少女穿着黑色的大风衣下摆扬起，她用演唱歌剧般的架势，念出一大段测试发音，然后期待的望着旁边的灰发青年。
其实她也只是爱演，发声只是很平凡无奇的，一个男子的嘶哑嗓音。
“嗯……轻安小姐的基音大概已经没问题了，不明显，不过泛音……泛音六取消，然后再加一个这个泛音，泛音十二。”
灰发青年将扎成一束的头发放到肩膀上一个更舒服的位置，扶正眼睛，专心致志的在纸上写一则公式。
他面上带着颜色浅淡的笑容，身穿白色的大褂，方便舒适的宽松裤子，和他供职的小酒馆气氛有些不搭，和他音乐家的身份也不怎么匹配。
不过少女看上去相当信任他的样子。
“给，按这个公式发音。”
“好的，大师！”
音乐家将纸片递给少女。
以人类通用语描述音色，无疑是相当不准确的，含糊又朦胧。只能模糊“高一点”、“声调低一点”、“感情不够”等等。
但如果用标准统一的公式表达，确切描述，将每一个音色的变化冷酷冷静的剖析到底，再也没有“情感”与“美丽”可言。虽然很准确，但是正常人的学识不足以去理解这些描述公式，就算是音乐大师也很难精确地将符号与数字组成的公式联系到确切的音色。
不过，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天才的，比如能够将语言迅速转化为概念的天才，能够将喉咙当成调音器使用的天才，能够理解对方话语的天才等等。
——当然，这里说的是少女，只有这位黑发黑眼，一身漆黑颜色的少女。在最初遇到音乐家的时候连音符都不认识，根本没有数学修养，在认识授课时间不超过半个月内已经能和在世的任何一位音乐大师不分伯仲。
她如同饥肠辘辘的野兽，将目光所见的，手可触及的一切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咀嚼，嚼碎，在腹中迅速消化。没有餐前的祷告，没有彬彬有礼的进食姿势，无论知识还是食物，一概不假所思的吞下，并且就在同时就化为自身的血肉，那不似人形的恶食之姿——
——简直，是区别于人类的另一种生物。
嘛，如果天才的话题非要说到那位灰发的音乐家不可的话，他肯定会说了：
“这是所有人都能够通过练习习得的技能与才华，和努力、毅力有关，而不在于天赋的好坏。十年内全心全意练习肯定能够抵达的，凡人的能力范围罢了。”
他从来都是这样阐释自己的行径。
“可是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十年中又能有几天全心全意呢？”少女拿起纸片，一行一行认真浏览。
“这就是，人类自身的浅薄与愚蠢了，‘能做到’与‘做得到’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我只证明可能性，至于人类的擢升啦，种族的进步啦，和我没什么关系。”
手中暂时空闲，音乐家悠哉悠哉的开始给自己的小提琴调音。
“挑战不可能的是勇者，我欣赏他们的勇气，却并不期待会有很多。所以我要去证明可能性，告诉人们只要通过努力就能达到的高度，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没有达到，只能憎恨自身的软弱了。”
“听起来大师好严苛啊……必普越过派普的平板半山腰房子……现在发音怎么样。”
“不，这怎么算严苛呢？人类本来就很弱小，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连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的精神都没有，这还算是人类吗？只不过是徒具人类外形的残渣罢了。另外这次听起来不错，泛音三我再改一下。”
“我觉得泛音一也有一点点不太对的感觉，应该改成这种公式比较好……所以就说大师太严苛啦！”
心平气和的聊天，交流有关少女声调的微调问题，双方都很满意这样的氛围。
音乐家最后总结了一篇十三个泛音的公式，拿给少女。
“……恐怕这就是最后的音乐课啦。大师，这些日子多谢啦。”
少女从口袋里掏掏，却发现口袋空空如也一粒糖都没有，她撇着嘴，装模作样的叹了口气。
以她时时刻刻都在空腹的状态而言，没有可以往嘴里塞的东西，无疑是种折磨。
“我倒是很奇怪，轻安小姐你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嗯，‘习惯压低声音说话，嗓音却因为大声嘶吼而显得沙哑，历经风霜，心理年龄大于生理年龄的二十八岁男性’。”
音乐家随口问道，他拿起琴弓轻轻在弦上抚一下，音色让他满意的点点头。
“因为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相声演员！”
“那么你应该去找更多段子才对，你做作的动作确实是滑稽又做作，这是默剧演员的特征才对。”
“呃，怎么说呢，大师你看在我成为真的相声演员之前，我也需要糊口对吧，我现在……对，我练习这个音调，现在就是做，呃……”
“相声演员应该随时都能妙语连珠的将话题接下去，”音乐家浅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嘛，小丑也并不是什么羞耻的职业，你完全可以堂堂正正的说出来。”
“啊……你这样想，咳咳，也对，大师就这样想吧。毕竟都在‘演员’的行列之中，干一行就应该有尊重自己职业的基本素质嘛。”
少女尴尬的咳嗽几声，坐下来准备给音乐家讲故事。
这是说好的学费，每次课程结束缴纳。
而据音乐家也准备好纸笔，准备开始记录。
“大师，我跟你讲哦，这是一个有关未来的故事，是我爸爸讲的，他起了一个名字，叫赛博朋克……”
……
“那么我要走啦，拜拜，大师！”
“嗯，慢走。”
以漆黑为主色调的少女飞快的跑出休息室，撞得大门咣当作响，音乐家也慢悠悠的从员工休息室走出来，到柜台前，坐下。
“《英雄铁血坛》第六章第二十六节：美人应该比美酒更有味道，恰如豪奢的主餐比之饭后的甜点。刻意无视一个女人，这是对她最大的羞辱哦。”
“《英雄铁血坛》是记载所罗门王的传记，不是诗歌，所以应该是第六章最后一句，而非节。另外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始终带着似有似无，颜色浅淡的微笑，向左侧的文学少女问道。
“一杯水就好，我还没有成年。”文学少女回报以微笑，转过头来，“另外给这位骗徒先生一杯马提尼，谢谢。”
“至于我什么时候来的……”
“……你有不少书呢。”
文学少女答非所问，莫名其妙。而音乐家却点点头，示意明白。
他把刚刚写下的手稿信手扔给文学少女。
“赛博朋克系列，我觉得应该挺值钱的。”
“是吗？”
“男孩遇上女孩，英雄遇上乱世，思考、探索、觉悟，浅显易懂，却百听不厌的故事。”
“《文学家的自我修养》第一章第二句：结尾囊括了所有想要表达的思想。于是，最后男孩选择了世界还是女孩？”
“嗯……全部。”
“哦，这真的是……”
“……很值钱，但是……”
“……但很没意思，很无趣，对吧？”
“嘛，正如你说，你所见的。”
音乐家与文学少女举杯，双方同时，同步，毫无留恋的，毫无珍惜的，将酒如水一般喝下。
“好，我买了。还有其他的故事吗？”文学少女拿走了手稿，放进随身的小包，只留下第一章稿纸，合着水，小口小口啃食。
虽然说要买，但她其实并没有付钱。
当然她会支付一些，其他的什么作为代价……但这就与这次的故事无关了，那是另一个漫长的，无关紧要的，小故事。
“有啊，魔王的故事，只不过尚未完成，估计你还需要再等等了。”
“没关系，不急。”
文学少女摆摆手，从柜台前离开。
“这么快就走？”
“也该走啦，除了我之外，还有相当多的人想找你聊天呢。《安放爱情》第二章第一节：受欢迎的男人总是痛并快乐着。”
“‘聊天是令人感慨而放松的事情，但如果赶着时间走，或者被时间驱赶，都不能称之为乐事啊’。”
“出自《安放爱情》第二章第六节……哈哈，代我向‘摇曳’小姐问好。”
“不需要，她始终都在。”
文学少女脱帽示意，音乐家也跟着点点头，她抓起自己的小包向门口走去。
一身漆黑的男子推门走进小酒馆，与文学少女照面，在只能一人通过宽度的门口，彼此穿身而过，相互却都没有发现对方的痕迹 。他走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向侍者要一杯伊萨卡樱桃圣代，和一杯马提尼。
“啊，现在该是演奏的时间了。”
音乐家带着一如往常的浅笑，就当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说，不同寻常的事情。
事实上，物理上，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小酒馆里一如往常的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