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堕落的神之长子,化身白月吞噬太阳之后的岁月里,x,神的次子,依旧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游荡。
即使此身吞下世上一切的原罪也无济于事,因为世界本身已经无药可救了,自己完完全全错过了拯救的机会——他对此心知肚明。
抬头仰望夜空,不,应该说是日空吧,原本的炎阳被白月所取代,人类的生存空间只剩下这微茫而黯淡的白色月光。
自己并没能拯救这个世界,无论如何,不管怎么说,从晚于兄长降临于世,到完成试炼让日归日,月归月,再到人与魔所拥有的时间颠倒,他都太迟了一些。
原本的月亮,被血腥映红的红月渐渐从彼方的地平线显现。那是被血与火映红的,原本的月亮,如今人类的太阳。
从恶魔的身上拔出十字剑,随着沉重的呼吸变得平缓,他身上的伤口和受损的衣物都回归原初完好无损的样子。
这是神迹,来自于他伟大的父的慈爱,也是证明救赎与天堂存在的凭证。
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给谁看?证明了又能怎样?
今日,白月再次照常落下,现在是属于红月的时刻,群魔暂时隐藏在下水道和墓穴的阴影中,还活着的人类得以继续苟延残喘半日,至少眼前这个自己守护的小村落,避难所没有人死去。
他迈着疲惫的步伐沿着山路行走,完全人的身体不会有疲惫,疲劳的,是心。
地上再也种不出庄稼,因为没有日光,水也越来越浑浊,就连空气也随着一天天过去而越来越刺鼻,村里的孩子们都出现了咳嗽的症状。途径枯萎的麦田,他想起和村长交流的一段对话。
现在村民的食物是在木头上长出的蘑菇,很难吃,似乎也有微毒,这已经是能在野外找到的毒性最低的食物了。
曾经那个对人类友好的世界已经不再,一切都在向更有利于群魔的方向发展。而且这并非是依靠语言或者拳头能够解决的事情。
绝望。
世界毁灭之后,他得到过父的荣召,但他却依照自己的意志拒绝。
为什么?
只是作为一个失败的救世者,微茫的赎罪罢了。
他没能拯救全人类,那么,至少也该陪着人类灭亡,作为一个守夜人,在人类完全灭绝之前,守护好这片夜色的宁静。
守夜人,也是为人类送葬之人。
过了xxx之后,世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躺在床上,握着他的手,想要说些什么。
埋怨?安慰?又或者是表达憎恨?
那份本应该刻骨至深的记忆,却随着自己的名字一起遗忘在历史的废墟之中。
……
“这里,真的没有我父吗?”
“嗯……如果您是指‘创世者’,确实是有这个小众的信仰……但是如果‘用七日创造了世界的万军之主’,在这里确实没有……”
女仆苦着脸,气喘吁吁的小步跑着,紧跟在守夜人身后。
守夜人在等待身体调整期间,首先拿到大部分能公之于众的教典浏览,发现这个时代的教义,比他那个时代简单很多,或者说是一切向善教义的原型。
——不,应该说,是这个时代的人们,他们能够理解神明所言的理与义,所以反而不需要用人言阐释。毕竟一切语言能够向人阐释并世人理解都会出现一定偏差,最好的教导方式,是让人自己理解体悟。
——如果自己那个时代的人也是这样聪慧,说不定那场白月吞日的灾难根本就……
不,现在想这些过往的事情都无济于事!
“不是万军之主,是万军之……”
守夜人想要说出口的时候,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发音,只能咬紧了牙关,进一步加快了脚步。
作为神之子,他很清楚无法说出父亲的名讳,并非是希伯来语与人类通用语之间的发音差异。
而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位伟大的父,所以那个名字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无法共鸣得到来自父亲的启示,感受不到那大光的温暖与慈爱,自他降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身为“人类”的孤独,让守夜人更加烦躁。
“我的剑呢?我的灯呢?”
“在您休息的时候,魔导技师们正在对您的装备进行整修……”
“不需要!那是我父的祝福,剑永不磨损永不折断,而灯则长明不暗,能够穿透一切迷雾与阴霾,不需要……呼——”
守夜人深吸一口气,再吐出。自己吞下人世的原罪,也感染了人之恶,不再有完全的灵魂。
于是才需要自我节制克制,自我反省反思。
就像个普通人一样。
要知道,傲慢也是大罪之一。
“……抱歉,是我激动了。”
“……您并没有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
“当别人诚心实意道歉的时候,只需要认真的接受,相互谅解就好……”守夜人想了想,改口道:“请你忘了上一句话吧,我已经没有资格成为教导者,也不再是救世者。”
“我不明白……”
“我只是个迷路的浪人,想要回忆起那段,无论如何都不想忘却的最终记忆。我该怎么办?杀魔王?这样我就能拿回自己的名字和记忆?”
“神明给你多少钱?我魔王出两倍。”
守夜人骤然停下脚步,转身,注意力集中在那个从自己醒来,就始终服侍自己女仆身上。
依旧是天真无邪的脸,有些疲劳却依旧对自己展现出热情的眼神。
但从她说话时的嘴型和自己听到的声音完全不一致。
希伯来语,纯粹而正宗的原初发音。
“看起来阁下的身体已经非常适应这个世界了,恢复的很不错呢,很高兴我的见面礼起到作用。”
而守夜人读唇得到的话是“王子殿下很希望见一见先生呢。”
“你是谁?不,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什么?”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边的问题……看起来你对于旧神的呼唤并不是十分认同啊。”
女仆歪着脑袋,唇语表达的是:“先生也想要见见王子殿下吗?不知道啦,我一个下人怎么知道王子殿下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诡异的情形,在人类毁灭,群魔继承人世的土地的那个时代,守夜人见过无数次。
异形的怪物和人类相去甚远的,并不只是外在,还有包含在内的灵魂、精神、思想也截然不同。
那个逐渐步入毁灭的世界,只要挥剑即可。
但这个繁荣昌盛的时代,不行。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即使不理解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首先是镇静,这是面对恶魔最必要的一点。
“你知道吗?时间对人类来说是线性的,但对于伟大者来说,未必。”借女仆之口的魔王突然改变话题。
“……什么意思?”
“未来是确定的吗?写定并不代表注定,而‘过去’是与‘未来’等同等价的,于是,正是,正如人类遗忘了童年,世界也忘却了他的出身,究竟是万军之xxx用七日创造了世界,还是创世者缔造了原初九族——这都不重要,不是吗?未来需要你自己选择,而过去呢,同样。”
那戏谑的希伯来语,在守夜人耳中听起来异常不快。
似乎是在嘲讽,不解其义,这恰恰让他明白这也是在嘲讽自己的见识浅薄。
“我不理解,你打算是……”
“解惑,解你的惑。对我来说只是常识,而对你来说则异乎重要的见识,强送出去的见面礼,呐,就和之前送到的‘适应人世的魔药配方’一样。”
确实,在经过各种实验之后,那份来历不明的配方得到的效果最好——在调整身体的几天中,守夜人听魔药师说过这件事。
如果是成品的药剂可以下毒下诅咒,但是只是配方,原料和调配方法都是由宫廷魔药师来做。即使这样还不能确认药剂安全的话,也不要提什么恢复类魔药了。
最后虽然心里不快,似乎官方还是选定了这种魔药。
嗯,心里不快,只要没有这件事的话,几乎完美的魔药。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从来都是这个道理。”
女仆的影子似乎动了动,嘴角拉起一个斜斜的弧度,像是在恶意的发笑。
“然而我并不觉得欠你的,很抱歉,你的礼物给错了对象。”
“如果你觉得无所谓,那就当成无所谓喽。”依旧充满恶意的希伯来语,即使是表达自身不在乎的感受,也充满了戏谑的口吻。
这种打定主意,似乎在交谈之前就已经只做好计划,已经算计好一切,只等待自己的戏子踩中陷阱的戏谑。
——很像自己的兄长。那个背叛了所有人期待的叛徒。
“我有个提议啦,你看,召唤英雄这种事情变数太多,如果你能自己主动退场,没有人有理由阻拦你,反正白银时代离你生活的黑铁还有很远,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你没有必然的理由守护它。而我呢,给你的会比神明稍微多一点点,算是作为打乱神明计划的小小奖励吧,怎样,你觉得如何?”
“我拒绝。”
守夜人的反应非常快。
而那个并非用嗓子和肺发音的希伯来语,回应的速度更快。
“也是啦。反正我也就是忙里偷闲的四处逛逛,提个建议罢了。如果打算反悔随时可以找‘救世魔王安道尔’来领奖哦——最迟请在我杀掉你之前表达放弃的意思,毕竟我打算那你们开刀向人类那边示威的。”
有些像是血腥味的东西,普遍与死亡和毁灭相伴而来的气息,从面前这个阳光的女仆身边凭空冒出来。
有人站在她的身后,手持一柄长戟,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守夜人有一瞬间看到的错觉。
守夜人退后一步,随即站定,并非怯懦,这是他印象中最优的攻击距离。
尽管身体还没有恢复完善,剑和灯都不在身边,他也不会卑微的跪地求饶,反而鼓足勇气备战。
“即使没有理由,也不需要借口,”守夜人缓慢,却沉重地摇头:“我会拯救人类,这是使命,以及超越使命的,觉悟。无论多少次失败,我依旧会选择人类一方,进而否定邪恶。”
救济人类,这件事等同于他的生存意义。
嘛,会去拯救世界的家伙,都是精明的愚者呢。
“哈,邪恶?没想到你是这种老派的英雄,”魔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诧异,不知为何,但守夜人能确认对方绝对不是对他思想的认同:“嘛,反正从人类至上主义出发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话说到这里,我也没什么兴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还是建议你自己多去看看,看看这个世界,看看,抛开正义与邪恶之外的,正确与错误。”
“……”守夜人迟疑了。
对方的“语言”,似乎在“表达”些什么,其形宛如蛛网,流淌着险恶与诡计的毒汁。
但是,对方,确实没有说谎。
“比如,看看这个世界的正牌勇者,她所谓的正义,她想要守护的东西,是否你也能认可?然后,年轻的救世者啊,再认真用心考虑考虑,是否魔王就真的应该被完全否定。”
如同歌剧台词般的一段话,很明显,非常明显的,对面的魔王在勇者周围谋划了些什么。
然后呢,该如何做?
魔王如同玩乐般,将这个问题的回答权力扔给守夜人。
“……我不……”守夜人和女仆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我也觉得猫很可爱,但是陛下对猫毛过敏,只有住在领地的三王子殿下偶尔会带猫回来玩呢。”
女仆睁大眼睛,一副无辜的神情。
“那个……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只是个人的一点纠结,嗯,刚才说到要给你和大王子殿下带回来一只猫对吧?”
“……如果先生太忙的话,呜……”小女仆抓紧自己的裙摆,小脸上完全不是无所谓的表情。
“不,我没打算反悔,只是,有些急事,”守夜人蹲下,抚摸对方的头发表示安慰,细滑的手感很好,同时让自己的心境也平缓下来:“去告诉那些魔导技师,把我的剑和灯还回来。”
“先生急着走吗?”
“……不急,但是……”
魔王满口废话连篇,颠三倒四故弄玄虚,不过有一点没错,最关键的部分他没有说谎。
比如说到勇者,说到正确与错误,正义与邪恶。
提前铲除祸根总比事后后悔要好。守夜人用一生深深体会了这件事。
“我要去拜访下勇者,如果没发生什么事情最好不过……现在,总之先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吧。”
这样想着。不过其实守夜人自身也没有对“同样召唤来的英雄同伴”有什么期望。
龙退冶、圣骑士、刺客、圣者。
从第一次见面感觉,似乎……都不是同路人,同为救世者,却为了不同的目标,向不同的方向前进。
守夜人皱起眉头,希望自己的直觉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