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到最后还是没有允许异端审问官进行检验。
说法是:“信不过从一开始满怀杀意的异端审问官”,这个说法没有错,但更大的原因,其实是并不想要知道真实,不想知道凯瑟琳是否受到污染。
不,不对,这应该是瑞雯的想法,而不是斯蒂尼自己的。
究其原因,究其根本,是斯蒂尼在思考“是否堕落这个词汇就代表一切”。
那漆黑的羽翼上,不祥的光泽,斯蒂尼看在眼里,早有预感,而她的直觉大抵正确。关键是,最重要的是——
——恶人就应该被杀吗?
——怪物就一定要去死吗?
——究竟什么是人类?究竟什么是英雄?
——到底什么才是能够无悔无愧无喜无悲的,贯彻到底的正义?
——究竟,作为勇者的自己——
“……应该响应的,是谁的期待呢?就不能是,恶人的英雄吗?”
斯蒂尼眼神空泛的,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瑞雯还在神殿等着自己
“哈啊,我赶到了吗?是斯蒂尼小姐对吧?”旁边匆匆忙忙赶来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色大褂,灰色长发扎成一束从肩膀垂到胸前,面上始终挂着颜色浅淡的笑容。
“你是谁?”
“既然你还没走,看来我是赶上了。我是,嗯,一个微不足道的骗子,一个靠弹琴维生的音乐家,一个只讲半吊子故事的三流说书人,以及,一个随便谁来担任都无所谓的信使。”
他自顾自的拿起斯蒂尼桌上一口未动的汉堡开吃,动作自然优雅,有一瞬间让斯蒂尼以为那本来就是他自己出钱买的汉堡。
“喂!那是我的汉堡!”
“这很重要吗?个人认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应该去考虑,应该去做。无论如何,最重要的事情都不是纠结与一个小小的汉堡进了谁的肚子。”
说着,他对送餐的女仆服务生微笑,接过汽水,自顾自的喝起来。
“哦,现在还有一杯可乐。”
“但我认为你应该自己付钱,我会用拳头教你这个道理,很高兴在愤怒的时候,有一个能够听我教导的人。”斯蒂尼反而笑起来,松松拳头的骨节,准备起身到一个开阔一些的地方动手。
并不仅仅是因为愤怒,更有某些难以言说的厌恶,或者说,格格不入的感觉。
仅仅是看着对方,就有超越善恶的不**,那是与自己完全无法相容的某些东西,思考、执着、生存方式,都不可能相互理解。
直觉始终在发出抱怨,思绪吵得斯蒂尼想给自己脑袋捅上一剑,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自己绝对能够将对方狠揍一顿没错。
“别激动,暂时无论骗子、音乐家、说书人,目前担任最重要的身份还是信使,先听听信使先生怎么说好吗?”
“……你有三分钟解释你手中汉堡和可乐的时间。”
“很简单,因为这些东西原本的主人已经不需要了。”
他咀嚼的幅度不大,最多只有咀嚼口香糖的幅度,但汉堡的消耗速度堪比斯蒂尼在鏖战魔兽,三天没有休息没有进食之后,暴饮暴食的进食速度。
“你考虑到旅行今天就将结束,和梵吉比亚约好一起出来吃饭告别对吗?对。因为这是前提,所以你想到两天前的夜市上梵吉比亚小姐曾经为你付钱,那个数额很淡,于是你有些不甘心的选择在快餐店回请一次。”
“然后呢。”
“很高心你没有提额外的问题,毕竟每次阐释的过程中,都给对方解释是相当耗费时间的事情,更何况现在你我都很需要时间——闲话休提,她来不了了,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因为某些可悲的原因,她不得不托我向斯蒂尼小姐转告一声抱歉。”
“为什么来不了了?又发生了什么?”斯蒂尼在对话间也慢慢理解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厌恶对方。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即使是,直觉表示对方没有说一句谎言。
正因如此,无法直白简洁的将对方划分为善意或恶意,好人或坏人。
混沌不清,晦暗不明。停滞在善恶正负对错的中央,这样微妙怪异的家伙。
斯蒂尼不想理解,也不打算理解。
“如果你问原因,问为什么连告别的聚会都来不了,这就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长到要从古老的,被人遗忘的那段岁月说起。”
“你如果再说鬼话,我就打烂你的鼻梁!”
“如果你不听,不见,你怎么知道你所思考的是正确的?我能说的故事很长很长很多很多,并且都与你有关,可是你又担心自己听到的,见到的,是否是全部,由此陷入僵局——然而这不是你拒绝聆听的理由。”
年轻人面上挂着颜色浅淡的笑容,始终没有变过,像个普通人,又太像个普通人,似乎像是对比过于强烈的,甚至压倒主角存在感的背景画一样,说不出的怪异。
“听吧,时间还够,至少足够我将故事讲完,足够你回去给瑞雯小姐带一份晚餐,足够你思考得出结论。”
“……你怎么知道我要给瑞雯带饭?”斯蒂尼的眼神一口气变得锐利,她的手摸上腰间的剑柄。
“这很重要吗?瑞雯的故事,还有梵吉比亚的故事,斯蒂尼小姐,你想要听哪个?我说时间足够指的是只讲一个故事啊,不过我还是建议先听梵吉比亚的故事,因为可能来不及的是那边。”
斯蒂尼想要离这个人远远的。
无论是把他打飞,还是自己不好看的逃走,无论如何,希望彼此的视线不再交会。
“……然而你还是会坐在这里,听我说完。”他不变的笑容,此时看上去异常讽刺。
“说到古老的那段岁月,人类尚且探索自然,生于自然也死于自然,创世者所造的世界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那美好的时代指的是:人类能够怀抱着自己的理念而死,这是件幸福的事情。”
“有人在探索的过程中死去,死于飓风、海啸、地震、暴雪,都有。”
“然后,越过一段时间,现代,准确来说是近代,人类,开始希望这世界能如人所愿,从探索,到支配,这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自然理所当然不会改变,改变的是人,飓风、海啸、地震、暴雪依旧,但人类会建造更加牢固结实的房屋,修建更大更坚固的船只,学习对抗天灾的魔法——尽管也许对于天灾而言微不足道。人类,就此立足与原本的生命禁区。”
“人类越来越多,希望开拓的土地也越来越多,那么不得不承受的天灾也就越来越多。说不上自作自受,只是,人类需要空间,而踏足的那些区域恰好不安稳罢了。”
“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无尽之海,人类百分之七的根本所在。也就是说如果放弃无尽之海,全世界会有百分之七的人流离失所。”
“人类不能失去大海。”
“虽说大海并非全然温柔。”
“人类祖祖辈辈凭借大海而生,又因种种原因死于大海。人固有一死,死在病床上还是死在海里,有区别吗?也许有吧,但这部分争执不是我们该讨论的重点。”
“海神希望救济人类,给予人类恩惠,但祂需要优先维护平衡,海与人的平衡,生与死的平衡,哦,你懂什么叫平衡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词汇……好吧,你只需要知道,神明因为平衡的缘故,并不能直接对那些落难的人们进行救济。”
“被渴死的人还是会死,被淹死的人还是会死,海神席恩只是大海这一概念的确立,他爱着人类,并不代表大海本身是对人类友好的——不过神明毁灭世界却很容易,这就是题外话了。”
“魔法师们虽然无法与魔王战斗,但在其他方面的作用远远超过战士,为了平息大海吞噬人命,他们与海神席恩进行了,嗯……你可以理解为一个传奇魔法,一个仪式,嗯,猜的没错,用于献祭。”
“神明基于‘平衡’无法行动,那么将‘人命’这边用某种方式加重,换来神明的救济。”
“对,就是献祭,用人命换人命的献祭。”
“对对,如你所见,今年的祭品就是梵吉比亚。”
斯蒂尼猛地起身,撞翻了桌子,而年轻人则早早将吃完的餐盘叠成一堆还给女仆服务生,所以没有餐盘直接打在他脸上。
“别激动,仪式一年一次,用一人的命,换来上万人命和黄金,很值对不对?”
他擦擦自己没有任何唔记得嘴角,姿态端庄的将桌子摆放整齐,还抽时间向女仆服务生道个歉。
“怎么可能值啊!那可是一条人命!”
“请理清自己的逻辑再进行反驳。单说海伦娜一年渔业产值百万科隆纳金币,你知道在有这个仪式之前,会有多少人死于海上的风浪吗?”
“……”
“你知道在有这个仪式之后,人类在大海的活动范围大了多少倍吗?”
“……”
“为了‘人类’而牺牲‘一人’,为了‘众人’而牺牲‘一人’,无论哪个时代,那个世界,都是无与伦比的黄金之律。斯蒂尼小姐,你能反驳吗?”
“……”
“梵吉比亚是自愿的,她知道这一切,在询问她的意向之后才接纳她为献祭的对象。海伦娜也会给她的家人以补偿,上千科隆纳金币,足够她的父母兄弟侄子侄女,一家人安享晚年。”
“……可是,听起来……”
“用黄金来衡量人命的价值,残忍而丑恶,你是这样想的吧。然而事实上人们确实会对自己的生命估价——不,不仅仅是黄金,还有名誉、荣耀,以及‘啊,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终于也是拯救了某些人’这样,独属于白银的自我满足。所有人都对这个故事很满意,所付出者皆有报偿,人类平平安安的又向前迈进了一年。”
“除了你,只要没有你,只要没有你的反抗,没有你的斗争,这就是个皆大欢喜,所有人都能开开心心的结局。”
“问题在于,即使知道你想要进行的‘某种’拯救,带来的不是感谢和鲜花,只有抱怨和苦笑。”
“勇者小姐,你还是会坚持下去吗?仅仅是为了你一人的‘正义’,这,算不算你所讨厌的‘自我满足’呢?”
音乐家慢条斯理地说道,说的事不关己,高洁傲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