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原本你会和梵吉比亚在一起吃一顿沉闷的快餐,谁都不怎么开心,谁都说不出话来,也没什么可交代的。除了让阴郁的气氛相互传染之外还有什么,没什么,什么都没有。然后呢,她就会离开,与现在仅有的不同点在于那个汉堡进了不同人的肚子。再之后的事情,嘛谁知道呢。”
“……你以为,我会去强行闯进仪式的现场,把梵吉比亚救出来。”
斯蒂尼瞪着她没什么精神的眼睛,像是要用凶恶的眼神杀死对面的那个年轻人。
即使无冤无仇。
但对于斯蒂尼来说,会对她说出这样刺痛人心的话,已经是不得不打一架的关系了。
“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真话反而不讨人喜欢。”他假模假样的耸耸肩。
或者说,是刻意做出这种虚伪的动作。
“喂喂,就算我能救出梵吉比亚,那又能怎样?我毁了平衡大海的仪式,梵吉比亚和我都成了罪人,我又能将她安置在哪里?逃亡吗?这是好结局?”
“有没有好结局,是不是好结果,这是你应该自己考虑的事情。难道说……你是在期望我能给你一个答案?一个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哈哈哈,到底你是勇者,还是我是勇者啊。”
“这么说来,你是个半点用处都没有的家伙,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斯蒂尼双手在桌上环抱,随即将自己的脑袋重重摔在臂窝里。
“我现在只是担任个信使嘛,能做到的事情也只有……传达下被委托过的消息。”
斯蒂尼听到咣当一声重重的闷响从桌板上响起,她抬起头,看见桌上堆起近半米的文件堆。
“这是……啥啊?”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种单纯的疑问方式虽然很适合推进话题,但实际上很傻?”
年轻人接着又从白色大褂的怀中,掏出厚厚一摞文件放在桌上。
这些文件都是哪来的?
感觉那件大褂的内侧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啊?!
“都说过啦,别太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你是那些置身物语之外,自命清高的观众吗?你应该考虑的问题是什么,想清楚,我不会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只要你有耐心听下去。好啦,现在听我说。”
他随手从文件堆成的小山中抽出一张纸,不,是一张地图,同时另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笔,将地图按在桌子上,开始用非常流畅的笔触勾画。
“这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快餐店,然后……这里,这里是仪式场所,不算太远,以你的脚程很快就能到。”
接着又拽出几张纸来,这次很容易理解,是三视图。
“以南向北为正视图的神殿示意图,你看,这是个三层结构——都是办公和住所区域,真正用于献祭的,是直通大海的地下溶洞,献祭会在正下方开始,也就是说——”
在三视图上标注出一个又一个仪式地点,仿佛立体一样,位置关系深深印刻在她脑袋里。那手法真是利落的难以置信,他似乎不用眼看,不加思考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其实斯蒂尼自己很羡慕这样的人。也说不定哦。
和安道尔很像,始终带有强烈的目标和坚决的意志——
——与经常陷入迷惘的自己截然不同。
“斯蒂尼小姐?你真的有在听吗?即使你无视我也不会伤心,然而,‘如果’你想要做些什么,‘可能’会因为一时的分心而来不及啊。”
“嗯……啊啊,我在听,我在听。”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也无所谓,虽说我本人再重复一遍也无所谓,反正在我们‘交谈结束’之前,不会‘太迟’……目前已经将基础信息,你需要做出决定的基本信息,都告诉过你了,那么,斯蒂尼小姐,你能做出选择,给出答案了吗?”
“嗯……”
“你在思考了?很好,这就很好,只有经过你的大脑考量的东西才会变成你自己的,来吧,给我答案——不说给素不相识的我听也无所谓,只不过你需要有自己的意见。”
“……我应该……不,我能选什么?”
“这样说吧,我很高兴你没有要求我给出建议,”他拍拍那一堆文件:“毕竟我和安道尔先生不同,不是会温柔的引导你的良人,这些,是你所能想到,是人类所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所有计划书。请不要质疑真实性,毕竟我们的时间足够但绝对说不上充裕,如果事事都需要一个证明,故事就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然后呢?我说出一个思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等等,现在我想到了,难不成你是个骗子?受雇于魔王的骗子?”
斯蒂尼猛然醒悟过来,她脱离了刚刚思考的范畴,用警醒的眼神盯着对方。
“话里有很多偏见和应该被指摘的地方,事实上我不站在任何人的一方,也不站在任何神魔的一方,不会代表任何人。仅仅只是——代替,代替一个信使的位置,向你阐述一些信息。请放心,除了会逼迫你做出选择之外,本人向来公平公正。”
“哦——魔鬼也一向鼓吹祂们公平公正!”
“祂们对人类从不说谎,至少对人类是这样,祂们所谓的公平公正,只是你无法理解罢了。我不希望你因为后悔而向我抱怨,毕竟一切抱怨看起来都是令人叹惋的丑恶,所以,快决定吧,无论是在这里继续等下去,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强攻仪式神殿,强行救出梵吉比亚;亦或是招揽大批人群,反抗献祭举行游行——我坐在这里的意义就是帮助你,给与你种种建议和方法。”
“这些书本文稿,就是你所说的全部方法?”
“全部。人类范畴之内的所有思量、思考、思绪,全都在这里。当然,如果你说想要推一车爆米花去严肃的仪式神殿贩卖,或者推荐给献祭者新型号的刮鳞刀,这种不属于当局者喜悲,不算在人类情感范围之内的举动,你就需要自己思考了。”
“我无法相信你。”
“那么就用你的理智来判断我的语言是否有价值采纳,而不是依靠直觉——毕竟,直觉并不是人类依靠后天努力能够达成的东西,所以我不会将其作为人类基准线的一部分。”
“嗯……”斯蒂尼目光呆滞的拿起汽水,自己的那杯,呆滞到她并没有意识到,明明刚刚掀翻桌子,为什么之前放在手边的杯子还在。
“思考本身是得到结论和决意的途径,然而你并不能拿思考当成逃避思考的借口,斯蒂尼小姐,也许你认为,没有人知道你在发呆还是绞尽脑汁,好吧,至于是不是在发呆,是我凭空猜测的,请问猜对了吗?”
“……我不想知道这么多!你够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受到这种程度的职责,你管我!连我爸爸都没有这样说过我!”
“所以我才说,我并不温柔,也不会温柔的抱住你,只是——让你看到真实,这才是那些伟大者委托我来担任信使的缘故。”
“我不懂。”
“就是不温柔的,一巴掌将你从美梦里打出来。”
“……”
“这个物语之中,你无法再期待安道尔的温柔,或者奥古斯都的包庇,连神明的指导的没有。只有一个骗子会向你讲解故事的起因结果。”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这样听起来,你的位置并不是随便一个信使就能够代替,没有友善,也没有敌意,所以你到底是什么?魔鬼?还是某些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你不是第一个质疑我是谁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确实是个人类没错,仅仅是能做到人类所能做的事情的,人类。不过说到在目前揭示的身份——信使,仅仅只是我的表达能力比较强,你大概也不希望一个说话磕磕绊绊的行人,或者背后生着大光的星灵来和你讲故事吧。”
我只是比较适合的一个,甚至算不上最适合。他这样淡淡的说道。
不知何时,气氛渐渐淡下来。似乎行走的时间,在对面的那人身旁,都会不由自主的缓和下来。
冲动、暴躁、歇斯底里,不如淡淡的谈谈。
斯蒂尼也不由自主的,受气氛感染的——勇者本来就很容易受到周围的氛围鼓动——开始慢慢交谈。
即使讨厌对方,或是厌烦对方,交流的语言却是不曾停下。
胸口的郁结或是火焰,化作语言,倾诉而出,随后脑袋依旧保持着原本的思绪,却同时保有理性。
“你真的不是神明?”
“就算是,也不会承认。”
“总觉得你在装神弄鬼,长篇大论的故弄玄虚,不过如果用神明的思考角度来揣测,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只是骗子的小伎俩,我不会说谎,也只有用这种程度的骗术了。”
“嗯……还想来点汉堡吗?我还有点饿。”
“……我一直在说‘时间不够’,但似乎你将‘在谈话结束之前,始终不会迟到’作为衡量标准,并以此拖延……嗯,也许吧,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的直觉猜对了,但我不会依赖,也不相信直觉,所以我不会再对你的拖延进行评价。”
“到底‘时间不够’还是‘谈话结束’,是事情开始的原因,我是不太清楚啦。但说不定其实你就是主持献祭仪式的神官呢?只要将你拖在这里,是不是永远不会开始,永远不会迟到?”
“很有魄力的猜测——尽管毫无可以推倒的逻辑性。但很高兴你已经在思考了,即使是玩乐性质的,也是思考,真真正正的思考。”
“至于答案嘛……”
“看你这幅懒洋洋的样子,就知道这些东西是白费了。”他指着桌上的一大堆文件说道。
“说来,那个……”
“骗子,音乐家,说书人,或者当下担任的信使——随你怎么叫。”
“那么,信使先生,因为通过和你的对话,明明觉得应该是很悲伤的事情,但我却没有悲伤,这是正常的现象吗?”
“这种情况不能一概而论,通常,甚至我不给出阐述,就是因为语言能够传达的信息不够完全完整。不过单就此次,你这边的情况嘛……很正常啊。”
“真的吗?我对‘不悲伤的自己’心怀愧疚。”
“这份愧疚反而是不正当的,人类应该正视自己的行径,并将视角从过去导向未来,而不是沉溺过往。况且你也没必要愧疚——因为你没有义务悲伤,献祭本身就不是应该是悲伤的事情。但唯有这份沉重的思念,思念的沉重,我希望你留藏在回忆中,作为未来抉择的凭证。”
“又是你的预言,或者以你的话来说,猜的?”
“猜测,预判,这才是人之常情常理。如果有一天再见,希望你能告诉我,这份凭证,这份内心焦灼、不安、伤感,混杂在一起的,沉重的凭证,究竟帮助你证明了些什么。嘛,如果,有缘,再见。”
之后又聊了一些什么。
据他本人说,这叫做“背景介绍”,到了现在也应该知道的细节,即使假装不知道,也该点明出来的细节。
大量的,一股脑的,将各种各样的东西倾泻而出,也不管斯蒂尼能否接受。基本上,少女只有提问,他就会讲出一个冗长的,与印象中似是而非的,但亲身代入却合情合理的故事。
宛如借说书人之口讲述,那不影响起因结果,甚至没有打乱过程顺序,但换一个视角读起来,却感觉截然不同的故事。
当他离开时,快餐店门轴吱呀的声响仿佛割裂了两个世界,一个是“一切尚未开始”的世界,一个是“一切为时已晚”的世界。
不许逃避,正视觉悟,做出考量。
“……那家伙真是严苛啊。”
斯蒂尼这样悠悠的感叹道。
与此同时,他最后买单给斯蒂尼送上来的十几个汉堡,混着星星点点的泪光,被少女笑着吞下肚去。
“老板,给我几瓶酒。”
“那倒没有必要,刚才的年轻人已经帮你付过账单了。”
“好啊,好啊,那就拿上来吧,今晚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