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骑士斜靠在树上,反复转动书本的位置,调整角度,让篝火照亮上面的字迹,不会太亮也不会太暗。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喃喃说道。挠挠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
“哪里?我们守好了时间废墟的战线,下面去确认当代勇者的情况,再之后,讨伐魔王,到目前为止没有什么问题。”
守夜人将手直接伸进火堆,拨弄篝火以便让其燃烧的更加旺盛,但手收回来的时候,像原本一样干净美丽,没有任何污垢黑灰。
圣骑士将目光投向守夜人这边片刻,随即注意力转回书本上。
“问题就在于那个时间废墟,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谁?是魔王。接待我们,委托我们守卫的人是谁?是魔族。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吗?”
“没有,我反而很欣赏能够悔悟的魔族,那位,救世魔王,我很想和他见一面呢。”
圣骑士抓抓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不清楚这个时代是怎样的,也不清楚你活在怎样的时代,但我始终认为,无论善意扭曲到什么地步,恶总是不会变的。那个接待我们的女仆……”
“恶意。无逻辑的恶意。”刺客又抱回来一堆整齐的木柴,放到一边,掸掸石头上的灰尘,也坐到篝火旁。她补充说道。
“正解。就是恶意,没错,守夜人,你没有感受到吗?”
“抱歉,没有……我还觉得她很热情的招待我们。大概是我的问题,我……向来对恶迟钝。”
守夜人英俊的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非常迷人。有种魔性,或者神性的吸引力。
圣骑士想起了守夜人自我介绍的时候,自称为神子,联系到他读过的《圣经》,他觉得自己也许见到了真正的传奇。
现在看来传奇真的像传说中一样,与常人相差甚远。
因为爱人,所以才不愿意质疑他人的心意。或是因为强大,所以才没必要揣测他人的恶意。
——圣骑士认为,守夜人更多属于后者。
他眯起眼睛,回忆起守卫战线时候发生的种种,又将书本向后翻了一页。
“如果只是莫名的恶意,出于魔族对人类本能的厌恶,倒是说得过去,包括整件事情全都说得过去——所以才有问题。至于问题出在哪里,我只能说感到一种不协调,似乎是……”
“一切,一切都存在扭曲。”刺客盯着篝火的焰心,偶发的提醒守夜人,眼神空洞,不知道现在在想什么。
圣骑士用力点头,用力到脑袋差点就磕在书本上:“正解。所有的东西都‘不太对’,但若是深究,又明显‘合理’。对,守夜人,你见过魔鬼吗?”
“如果你指的是黑暗的种族,我见过太多……”守夜人因回忆起了那段不快的岁月而脸色难看。
“单指魔鬼——看来你是没见过了,只要见过就一定会记到海枯石烂的。先说我还剩下的记忆吧,在我那个时代,从低劣的把戏到高明的布局,我都见过,虽然具体的记忆全都像是对太阳吹起的泡泡一样模糊不清,但这份经验和教训,我还牢牢记在脑子里。”
圣骑士用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记得见过魔鬼,那是一场悲惨的灾厄,如果不是祂在最后的最后,将整个故事全都讲给我听,我甚至都不知道祂曾经插手——因为一切都仿佛自然而言的发生,你在魔鬼的手笔中找不出任何破绽,祂们,地位等同于反面的神明。”
“我曾听我父说过,那是大敌,但是具体听到讲解……请继续,骑士,无意打断。”
“一次又一次神化本就是伟大者的魔鬼没什么意义,不过对比来看,我们此次经历过的事情,破绽很大,就像是,临时赶工打造出来的零件,契合进一台成型机械时,那样咯吱咯吱的不协调震动……”
“突兀。将突兀闯入这个世界的我们,列入本来已经写好的命运当中,就算是诸神的手笔都很困难。”
“正解。也许是魔王的也说不定呢……啊,我听神官说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并没有那该死的命运,但我确实感受到了有人在安排事情发生。”
“嗯……我还是不明白,只是要求帮忙守卫,到底哪里不对?”
“守夜人,你是神子,天选的大英雄,拯救世界的勇者——我不清楚,大概吧,你——走过的人生大概都是如歌剧般壮阔,绝美,凄艳,你大概是天选的主人公,万中提名的英杰。但我不是,至于那边的刺客……”
“我也不是。从来不是。”
圣骑士用力拍打手掌:“这样就说的通了。这样看来,我们的思考方式有所不同,守夜人,我——我们本身是微不足道,无人期待的小卒,哪怕我们曾经试图拯救世界这一点也不会改变。所以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不会傲慢的,把自己当成总能及时赶到,将救赎当做理所当然的主人公。而是卑微的,优先考虑‘如果自己不在’的可能性。”
“嗯……也许……”守夜人又开始拨弄火焰,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这样,一般来说:如果没有我们,事情不会糟糕的很彻底;如果有我们,事情也没可能改观太多。思考,然后代入自己,思考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如果差距太大,或者有人对我们抱有过大的期待,这就很反常。”
圣骑士没有说更深一层的感受:“其实被召唤出来,并希望我拯救世界这件事,就很没实感”,这句话好好的深埋在肚子里。
“这次,在感受‘拯救了一条战线’的满足之前,先得到的是担忧,‘如果我们不在这里,那个女仆肯定来不及等到联合军队驻扎就死掉,如果没有我们,战线就会崩溃’,这点真的很值得怀疑。”
“认同。时间废墟战线行动应该有完整且合理的计划,本应该有。”
“正解。”圣骑士对补充说明刺客打了个响指以示感谢:“按理来说,没有事先预约的事情是无法期待的,难道真的是救世魔王没有预测到?我觉得嗯……”
“你觉得,这是阴谋?刻意拖住我们的阴谋?”
守夜人只是对恶比较迟钝,但其实当他的智商不低,当真正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就理解了圣骑士的思路。
“还记得我们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吗?是那个救圣暗示,‘可能有个针对勇者的阴谋’,所以我们来确认勇者的情况,能帮忙尽量帮忙,顺便用这段时间等龙退冶整顿装备完成。如果——我是说如果,毕竟现在没有任何根据——如果有人想要阻拦我们的行程,是为了什么?”
“似乎,也只有救圣所说的,‘针对勇者的阴谋’了。”
“整合来看,我们现在能够确认的事情——没有,一件都没有。仅仅只能通过无根据的推测:有‘谁’打算通过‘时间废墟战线’阻拦我们的行程,其中‘谁’应该与那个‘女仆’有关,也就是说与‘救世魔王’有关。同时‘勇者’那边有个针对她的‘阴谋’,但救圣表现的很无所谓,他甚至没跟来,所以说不定‘阴谋’并不严重,‘勇者’自己就能解决。以上。”
圣骑士从怀中掏出笔记,勾画出一副简单的示意图。守夜人和刺客都探头向这边张望。
“强求。加上一部分,守卫‘时间废墟战线’是‘女仆’的强求。”刺客举手提示道。
“正解。她是用要挟的方式让我们留下,这也非常怪异,尽管时间废墟战线确实很重要,但是,依旧怪异,就像是再说‘非我们不可’一样。综上所述,疑点很多,但我们只能瞥见冰山一角,能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少,能明确的情报不足。”
“啊,你这样说来,”守夜人像是也理解了什么:“那么当时就该直接去找勇者,万一她真的出问题就糟透了!”
“可是时间废墟战线更重要,那是明显的,卓著的,最高等级的,相比而言勇者身边尚未确认的阴谋就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只有两个人只能保证一条线的安全,无法织出一个安全平面。女仆的强求就像是钩,我们明知是钩,但饵太诱人,我们不得不咬,一步都逃不脱。”
圣骑士嘴里低声咒骂了两句,信手将书本扔进自己的背包。
“我们就像是瞎子、聋子。啊,我是多么怀念有手机的时光,这样直接给勇者打个电话,就什么都解决了。”
信息传递和个体移动,始终是白银时代的大难题——有成熟的技术,但魔族也有成熟的反制技术。
“我并不是什么强大的英雄,就算讨伐恶魔,也是基于经验、技巧以及战术这些基于精神层面上的东西。而那边的刺客,喂,你是靠本能吧?”
刺客还是一副阴郁空洞的样子,但与呆愣迟钝的外形不同,她立刻点头回应。
“预感。我们可能会面临强大的危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击碎一切反抗和希望,终结一切预言和期待。”
圣骑士对于刺客的话,认真地点点头,随即面向守夜人说道:“就是这样。守夜人,我和刺客都不强大——即使通过种种方式弥补,但这份根本的弱小无法颠覆。”
“喂喂喂,你在说什么啊,听上去就像悲观主义……”
“刺客能够帮忙的,恐怕只有预测。我能够帮忙的,恐怕只有推理。一语成谶?我当然知道。我这种德行的家伙只会拖后腿罢了,也许会死吧,但那又怎样,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倒不如把可能性全都押在你身上。当然,我也会拼尽全力挣扎——但如果我死了,能够期待的就只有你了。我是悲观主义者没错,因为堂而皇之,理所当然的胜利总是距离弱小的我太过遥远。”
“帮助。我会将所有预兆告诉你,圣骑士会将所有可能性说清楚,然后的,最后的,拜托你了,真正的大英雄。”
守夜人,他作为命定中救济世界神子,早已习惯了他人的赞美,他看着远方西沉的斜月。。
“……但唯有这份期待,我曾经辜负过一整个世界的期待,你们还能信我吗?”
“既然,神明选择相信,我们又能说抱怨呢?”
守夜人起身的时候,脊椎因为久坐而发出干涩的咯吱声响——他只是个凡人,最平凡最平凡的那种——从包里掏出另一本书,《猴子都能看得懂的极度简化救世魔王军计划书(简体中文版)》。
“刺客,你来评判真假,我来分析。听吧,守夜人,听吧。我们能帮忙的,就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