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日旅行之后的第二天,在举世震惊的叛逆勇者事件之后,三人的失败英雄抵达了塔基尼亚,和驻留当地的异端审问会会长马基进行了交涉。
迟到的英雄,又一次在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之后才赶来。
守夜人的脸色像是大量失血一样惨白,瘫倒似的坐在神殿走廊的长椅上。
“迟到”。这个词于他而言,宛如诅咒般恶毒。
圣骑士还在事无巨细的向当事神官咨询缘由,他看上去非常擅长处理这类事情,态度镇定,手段细腻。
——像是擅长处理事后工作并习惯事情已经发生的情况,也更像是擅长处理失败。
正如他自己所说,将失败作为理所当然,以失败前提拼命努力的悲观主义者。
“——于是这种人根本不会对自己的失败产生什么愧疚,因为‘失败’对他而言才是正常的。我家主人敬佩的是他‘明知败北,明知弱小也会前行的勇气’,但事实上,勇气与力量、成就之间,并无太大关系。”
“女仆……”
女仆款款走来,仪态正如几天前在时间废墟战线见到的时候一样优雅。
没有人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没有人指责她不该来这里。
“……都是你做的吗?”
“您指的是?”
“勇者的叛逆,时间废墟的灾难,拖住我们的步伐,全都是你的阴谋吗?”
“也许您有些误解,我认为您所说的话中饱含恶意——只有部分我们会坦然承认。”
“难道你还有什么听起来美妙的辩解?”
“出乎我的意料,”女仆停在长椅之前,从上方俯视圣骑士,眼神充满了怜悯和高高在上:“我还以为您会忠于自己的人物设定,扮演那个木讷的,沉默寡言的,充满命运感和悲剧感的大英雄。真没想到居然您现在也学会了讽刺。”
“呼……”守夜人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去,带着悲伤的表情凝视着神殿天窗外的那片蓝天。
手指垂落在十字剑剑柄的红宝石上,温柔的抚摸它光洁的表面。
“我知道您弃了杀意,事实上,您并没有理由对我动手。”
“我不明白,尤其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事实上,我们编制的不能完全称之为‘阴谋’,至少并不是您口中那般丑恶的阴谋。我们,自认公平公正。”
“你们?公平公正?”就算是最伟大的救世者也开始冷腔冷调的讽刺,因为女仆的理论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可笑:“你们的公平公正就是指使勇者的朋友堕落,然后通过凯瑟琳再拉勇者下水?你在嘲讽我的智商吗?”
“不,我仅仅是蔑视您作为救世主的傲慢——您,过于强大,过于伟大,到底多久没有像个人类一样,平凡而脆弱的活着?所以您才无法理解,所以您这样光辉万丈的英雄才满口抱怨。”
“……傲慢?我曾经亲手杀了傲慢之王!”
“但您杀死的并非傲慢这一概念本身。您知道吗,我家主人所写的这场剧本,对所有人都是同等的公正——马基看到了堕落的英雄,于是不假所思的决定杀灭凯瑟琳——瑞雯看到了友人的被害,于是经过内心斗争决定叛逆——圣骑士看到时间废墟战线的困境,于是毫不犹豫的决定参与守卫。理所当然,是的,所有人,还有梵吉比亚、艾莉娜、刺客和你,都在做着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没有欺瞒任何人的眼睛,我们,仅仅只是提供了一个引子,而非操纵故事的脉络。”
“是一个,会引爆这个世界的引子?”
“这就是偏见!我不否认此次有出格的地方,有因为赶时间而不协调的地方,但是——作为反派,我们所作所为都在可以被理解的范畴之内。即使造成再痛苦的后果,再悲伤的结局,也是因为参加的人自己的原因——我们的引导只是将故事提前,事实上,就算没有我们,今日发生的事情在未来同样会发生。毕竟所有的选择,都出自当事人自己的心意。”
“怪物,你知道悲剧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吗?”
“‘将美好之物碾碎,以此得来的,令人陶醉的伤痛’。”
“我不需要那种刻板的腔调来解释,我明白,即使你们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恶党,我从未见过尊重一段故事演绎和自由意志的恶人。但是,毫无疑问,你在操控细节,就像拖延我们赶到勇者身边,就像马基被不知名的杀手拖累,让某些本能够轻易解决的事情错位,错节,扭曲,变质。难道对你们来说,这也算得上公平公正?”
“第一,请不要用‘善意’的方式评论魔王军的行动,这会让我们双方都感到恶心,魔王军不希求人类的善意,请对我们态度保持为敌对。从敌人的角度来讲,我们已经已经非常和善了。”
“……”
“第二,您从什么时候认为,自己就是伟大的,公平公正的?难道劝人向善就必定应该代替劝人向恶吗?不仅如此,我们甚至不会劝服勇者,不会给出诱导,她做出决定的凭证,都是事实,只有事实,那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至少,我们在这一步上,比您更加公正。”
“……”
“我们……做不到尽善尽美,但如果仅仅是编制一个故事,一个自由发展的,通过思考得出自己答案的故事,我们比任何人都更加公平公正。于是,我们没有理由放任您这样并不公平的人乱入局势。”
守夜人一时间陷入沉默。
他在那个大放厥词的女仆身上看到了某些回忆中的东西,就像是他曾经与之论辩的魔鬼——守夜人当时没有回应圣骑士对于魔鬼的询问,因为他永远不想回忆起那个思想上扭曲怪异,但那份思想却有着自身独特美感、逻辑和理性的怪物。
或者,又像他曾经与之搏杀的大天使长——那位傲慢之王是傲慢的,却又是,正义的,无可否认。不敬神,反抗神的义依旧事成体系的,完整的义。
——他不认同那些扭曲的理与义,但如果——毕竟是与自己的大义对等——公平公正的交锋——
——也许自己会输?
——自然,毕竟自己早已经历过败北。
捏紧剑柄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弛无力,连守夜人自己都觉得惊讶。想要重新抓起警戒敌人,却不管怎么用力握紧剑柄,都有种使不上劲的怪异感。
“马基作为异端审问官,他只杀人,抓人,不分缘由因果,毕竟异端审问官就是为了予世人对恶的敬畏而设,不发一言,以无言的姿态带来恐惧。所以他不会对斯蒂尼做出超越自己身份的提醒——即使他感受到了这个故事的扭曲。”
“歌莉娅作为什么样地位,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我不清楚,不过她主动后退,远离故事的中心,风暴的中心。似乎是,事不关己,反应被动而迟缓的遵照自己‘应该有的行动’而行动——即使她知道了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梵吉比亚的故事与我们的插手无关;艾莉娜与歌莉娅的心态不同,她并不打算与神殿为敌,也不愿背叛斯蒂尼,但行动却和歌莉娅类似——投弃权票;瑞雯在等待着,支持着斯蒂尼的决定;安道尔和妮维法尔在海伦娜首都赛格巴鲁拍摄纪录片,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所有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故事中行动,她们靠近故事的中心,也就是我们最花费心思的位置,于是她们不知道这次时间并非意外。”
“至于最关键的,勇者小姐,斯蒂尼,她的直觉感到了不对,但直觉这次帮不了她任何忙。需要她做的,只是,面临这一局面,应该做出的决定。”
“事实上,我们,魔王军赢了,我们的下注中了,基于公平公正的前提,是我们……”
“让我猜猜,你是打算劝说我们不要追击勇者?对吧,因为这是我们最后挽回败局的机会了。”
圣骑士带钉的靴子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叮啷叮啷的脆响,同时他也毫不避讳自己的到来。
“情报的头脑风暴刚过,就又碰到了然我们吃苦头的家伙,哈啊,真是不幸。一二三,好,悲叹完毕,现在让我们以‘即使’和‘然而’的格式,来开始这一段对话吧。守夜人,你是大英雄,无可否认的大英雄,但在这里,在这个并非是你专属的英雄史诗,又有什么必要强求自己完美无缺呢。就算我们无法证明敌人的谬误,那么——”
“——将自己视为一切的理与义,贯彻到底,这样就够了。我来告诉你,这样就够了,足够让自己满意了。好啦,现在,救世英雄,给我这个凡人站起来!别管这个讨厌的女仆,我们去追那个叛逆的勇者,一拳把她打回正路!”
圣骑士一把抓住守夜人的衣领,将身高比自己高半头的守夜人从长椅上粗暴的拽起来,趔趔趄趄的朝神殿外快步走去。
“刺客已经在等我们了,快点!我问过了神官,并且大致推测过勇者有可能逃跑的路线,我知道该往那边跑……”
“会死的。”
早已在他们身后的女仆,她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似乎穿越了两个世界的边界,听上去,很冷。
圣骑士停下脚步,转身。
“我只会提醒一次,我家主人目前‘需要杀人’,如果去了,会死的——尽管我也不想带给保护我六天,曾经能够称得上‘同伴’的人,这样悲伤的结局。”
“这也算你说的公平公正吗?这种致命程度的威胁?”
女仆偏着脑袋,想了想:“算哦,公平公正。”
“……守夜人。”
“嗯……要动手吗?”
“不,是说,你怕死吗?再死一次?”
“……不怕。”
“那就走吧。她不能在这里动手,因为马基就在上面,而我们则杀不了她。我见过很多这样自认为了不起,也确实很了不起的怪物,他们能潇洒的来,也就能潇洒的离开。下次再见的时候,嗯……守夜人,如果我死了,记得帮我在她漂亮的脸蛋上狠狠划上一道!”
“这是您最后的决定吗?”
“哼,当然。”
“那么,‘同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