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救圣的脑内感觉，他现在应该动身了。
……但是，不想动。
位于科隆纳首都马丘比丘外郊的小村落，他懒洋洋的躺在孤儿院里的草坪上，嘴里含着一节草根，滑到嘴角左边，又滑到右边。
现在美美的太阳正射大地，冬日里难得的温和气候，正是睡午觉的好时机，在救圣和孩子们共同的强烈要求下，他们呈大字在草坪上躺成一排，享受着暖洋洋的午睡时间。
困意其实并不是救圣不想起身的最大原因。
“如果孤儿院足够好——哪怕它不叫孤儿院，叫烈士遗孤堂，或者又是野心家的门人弟子都无所谓——人们对孩子抱有善意或恶意，打算利用还是单纯的救助都无所谓——孩子们的待遇是每天两个窝头，或者顿顿蛋糕牛排都无所谓——只要孩子们没有抱怨，每天开开心心的过活，这就是个美好的时代。”
“——我是这样认为的，始终都是。”
“老实说，我不懂你想说明什么，抱歉，救圣。”
龙退冶老老实实的坐在草坪斜上方的石凳上，褪去一身的厚重甲胄之后，她的体型惊人的小，甚至可能比不上孤儿院的孩子。
看上去不足一米五的样子。
她的思想也和身材一样，发育的不怎么完全。
救圣抬头瞥了一眼穿着单薄连衣裙的龙退冶，对方用双手撑在石凳上，灰色的眸子里满是不在意的神情，漫无目的的看着远方的森林，或是更远方的马丘比丘。
“这是我不断的在旅行，在试图拯救的过程中，一点点心得体会。我见过人与人、人与魔战乱，我见过似人而非人之魔，掠食似魔而非魔之人，我见过种种或扭曲，或荒诞，或怪异，或丑恶的世界。嗯……事实上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的东西对不多……”
救圣挠了挠下巴，尽管在众人眼中他大概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实际上是因为他的气质是如此的沉着，眼神是如此的苍凉，而如果单论面貌，他也不过是个不超过二十的青年。
也就是说他的脸很干净，上面没有胡须。
“我见过高尚的人，也见过卑劣的人……龙退冶，我不清楚你来自哪里，不清楚你信仰什么，不清楚你的志愿是什么……”
“我还是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哎哎，我一直不擅长说话……只是……嗯嗯，这样来说吧，你需要一个理由和结果。有关你想要做成什么事的理由和预期之中的结果。”
“——屠龙！”
龙退冶几乎是立即回答。
似乎有熔岩的热度从她微张的嘴边漏出，原本节能状态半张的眼睛，现在大睁到眼眶周围出现细小的裂纹，裂纹内部被熔火的辉光填充。
瞳孔也仿佛烧着一般，注视就带有强烈的热度，隐隐有流光逸散。
“……屠龙……”
随即她失落的垂下头去，很快熔火熄灭，她又再次平复节能状态的懒散模样。
“这就是问题所在，现在，这里，这个时代，已经没有龙了，不是吗？至少没有你熟知的那种恶龙需要你来讨伐。”
“……”
“诸神召唤英雄，希望我们能够拯救世界，你——龙退冶——你想要怎样拯救世界？用什么样的方式？”
“……屠龙，我只会屠龙，家族从我出生开始，唯一教给我的一件事，就是屠龙。我没有学过其他东西。”
“——将旧时代的噩梦赶回阴影，让他们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仅仅，作为印象深刻的噩梦。我知道，我见过……有着类似执着的人。”救圣稍微动了动身体，小心翼翼的避开旁边熟睡的孩子，支起身体：“但现在并不是你所在的那个时代，人族尚未把其他种族驱赶出‘人类’的范畴，龙族仍然算是我们的同胞。”
“……”
“龙退冶……”
“我也在思考，可是没有答案。”
“圣骑士希求‘完全属于人类的时代’——那样的世界；刺客渴望‘所有人能过上平静安详的生活’——那样的世界；守夜人许愿‘救济全世界人之后，再没有任何罪孽’——那样的世界。他们的希望的未来，预想中的救世不尽相同，但确实认真思考，并得到自己的结论。”
“这就是你说的愿望？”
“不全是，圣骑士的愿望等同于他拯救世界的结果，他对自己遗忘的事情并不上心；但刺客的愿望是‘回忆起自己最初的愿望，不再空洞的重复死而复生’，拯救世界只是她应神明所要求的代偿。”
“……”
“龙退冶，我希望你能考虑下自己的愿望，还有，你认为救世是什么样的。”
龙退冶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她从石凳上跳下来，绕到草坪上，站在救圣面前，正对他说道：
“屠龙——我只能这样说，即使这世上已经没有恶龙，我不会，也不知道其他的拯救世界的方法。”
“是吗？如果在路边有人在拦路抢劫呢——虽然这个时代没有。”
“……”龙退冶陷入沉默。
“我想你肯定见过，只是……唉，我不会指责你……不用惊讶，当你活过不知道第几个一百年，早就已经记不清故乡的模样，到那时候肯定会有足够看穿别人心情的见识。”
“我没有管，直接走过去了，我不知道路人最后死了没有，不知道劫匪是否被抓住了。同时因为我的甲胄和武器，一般没有人敢抢我。”龙退冶坦白
“为什么？”
“因为我要屠龙……还有杀不尽的龙。”
“这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因为我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甚至比你更糟糕。”
救圣苦笑。
“在旅行的最初，我认为杀人肯定是错误的，战争肯定是愚蠢的，纷争肯定是可笑的，事实上……更有可能是我们仅仅只从一方的角度，认为这一方是受害者，然而战争中又有谁不是受害者呢？”
“于是你就选择不再管事，哦，我懂了，这样说来，你的救世——”
“——没错，就仅仅是‘救世’，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管。”
“心痛也不管？”
“不管。”
“灾厄也不管？”
“不管。”
“即使你认为只是缺少一点点助力，就能让一切变得更加美好——即使这样，你也不管？”
“不管，只要不是世界本身的毁灭，我不管。除了——”
“这些孩子？你认为自己是孩子们的英雄？”
“不，我没那么伟大，只是，不想让那些纯粹的灵魂失望……”
“呼……”
一连串紧促的问答，让龙退冶不得不大口呼吸几次来平复节奏。
救圣坚毅地看着对方——他始终是这样中正却锐利的眼神。
龙退冶哀伤地看着对方——她在非战斗状态很少表现出情绪化。
“救圣啊，圣者啊，你真可怜。”
“思考的越多，就越偏激；知道的越多，就越疯狂；看过的越多，就越迷惘。但我不后悔，我知道，我救过的人，总比杀掉的多——这是我的救世，也是我的救赎。”
“那么，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方向呢？我应该有什么愿望呢？当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被证明是虚妄——我的敌人不在了，我的甲胄被说是脆弱的，我的剑自己已经认不出来了。救圣，我该希求些什么呢？我的使命失去了意义，你能给我新的使命吗？”
“——不能。”
“哈啊！我想也是，毕竟你自己都是什么都不管，仅仅只进行‘救世’嘛。”
“毕竟，我只会拯救世界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见识、思想。”
“好好，我会自己一个人慢慢想的，就在科隆纳帮我升级甲胄和剑的这段时间，慢慢思考。”
龙退冶挥挥手，表示自己已经累了，打算先一步回去。
还没等她转身，就又被救圣叫住。
“我就该走了。”
救圣平平淡淡的一句，让龙退冶开始发飙了。
“你这是打算去送死，你们一群人都打算去送死，退冶恶龙也需要先探知清楚那是一条毒龙还是火龙，它喜欢吃生肉还是腐肉，爪子有多长，鳞甲有多厚。我只有一次是盲目的冲上去！然后我就死了！——该死的，你们是白痴吗？明明知道那是陷阱，魔王不怀好意等着用餐，还是往里跳？啊？！”
“即使知道那很困难，会要命，也要往里冲啊——这就是所谓英雄——笨蛋啊。”救圣脸上的苦笑，难得畅快一瞬间。
“随你，”龙退冶不耐烦的挥挥手：“我不阻止你们，但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普通的屠龙者，去狩猎正体不明的怪物可不是我的风格。”
“问题不大，如果我能成功，也不需要其他帮助，如果我失败了……不打算拖累你一起死。”
“救圣。”
“嗯。”
“如果你死了，作为这番开导的感谢，我会帮你复仇的。”
“没必要，事实上我这次去就非常没必要，魔王说服了我，他没有必须被杀掉的理由。”
“那个……在马丘比丘传的沸沸扬扬的救世魔王？”龙退冶回想起来马丘比丘魔法学院政治课里很多争论课题的内容。
“你最好小心点这个魔王，他不是常见的，那种可以完完全全报以敌对态度的魔王。”
“有什么不好吗？”
“就是因为他不是完全的恶，却又很清楚自己是恶党，就像埋在身边的污染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感染上病毒。”
救圣这样认真地劝告，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其实他本人心里也没什么好想法。
如果能杀掉对方，一切都将结束。
但如果不能，魔王肯定会对这个陷入迷惘的龙退冶进行诱惑，诱导。
“……我本来不该管这些事情的。”救圣耸耸肩。“运气好的话，四个人里能回来两个，运气不好的话，神明召唤的五个英雄大概就只剩你一个了。提醒就到这里，好自为之吧，龙退冶。”
“武运昌隆。”
风刮起来了，龙退冶的一袭白裙远行，她最后向身后挥挥手告别。
救圣看了看草坪上揉着眼睛，刚刚睡醒的孩子们，对龙退冶的背影点点头。
“多谢，还有，剩下的就拜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