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从洪荒中走出。
打下地基,制造营地,构筑围墙。
有人负责让聚落更加稳固,有人负责外出打猎,有人负责缝衣做饭,有人负责教授经验和知识,有人负责对所有人的工作进行调度和平衡。新生儿的降生,对老人进行填补,进一步扩充了这一序列。
人们举起火把,树立旗帜,除月亮之外,另一个照亮黑暗大地的存在。
人类发明了能够燃烧更久的火把,更加坚固的堡垒,更加锋利的武器。
还有,文化,文字,语言,这些能够千古流传的东西。
人类开始定义何为美丽,何为美丽之物。
文明之火开始爆燃,延烧。
救圣拳头上所缠绕的幽蓝烈焰,也从他的面目、身躯之上汩汩涌出,如同凝实的物体,清澈纯粹。
每当那拳头裹挟烈焰触碰到我身上,透过大氅,凶猛的在我的身上燃烧,并非简单烧毁物理的外形,而是点燃了更加内在,更加深刻的某物——
比如,绝望、残忍、恐惧——这些纯黑的丑恶,构成这具身体的黑泥就像是易燃的油脂,剧烈燃烧,只需要几秒钟就能感觉到身体被烧尽了一种概念。
越是纯粹的“恶”,越是不敌这美丽的火焰。
人类也曾被自称为神的存在统治、驱逐、屠杀,也许是自身种族内的统治、驱逐、屠杀。文明之火摇曳细微,人类缔造的美丽之物摇摇欲坠甚至毁于一旦。
但是这份火焰就是如此的执拗顽固,长存人世间,不肯熄灭。
人类为何物?
“如果问你这个问题,你的回答是什么?”
“你应该会说:‘那些跪在地上,却想着反抗的;那些站在地上,却眺望星空的;那些活在地上,却不吝死去的——这才是人类’。”
“对吧,救圣,救济之圣者!这就是你的本貌!”
那美丽之物,美丽的精神,美丽的意志,美丽的觉悟,标榜在历史上,不毁不灭。
火焰烧毁了我的外形和面容,大氅下方的骨骼和筋肉也被灼烧到融化,几乎无法再保持人类的形体。
这是真正的疼痛!我没有构造真正的物理神经,但是这种灼烧本质和灵魂的痛苦,无论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能把我打成这样,不差!
强行不差……
不过现在确实也该换一种战斗方式了。
阴影魔王安道尔,打不赢救济之圣者,毋庸置疑,相性太差,文明的火焰会灼烧一切的恶,焚尽我的内在,救济世界的圣者,他所持有的“救济世界的希望”,对于“恶”、“异质的存在”、“天灾”这些概念有着压倒性的克制,很不幸,我占全了。
那么另一面的“我”呢?
幽蓝的烈焰剧烈燃烧,烧尽了所有能够烧毁的概念,那么剩下的,就是文明也无法焚毁、驱散、照亮的,至深的黑暗。
“本来这个时候安德烈斯该跳出来了,至于是救场还是灭世,那是个几率问题,如果可能我也不愿意赌博啊。”
“而且,我也不需要赌博。”
“虽然很凄惨的样子,不过——我确实不需要唤来安德烈斯。”
要说为什么,“希望之所在”与“灭绝希望之所在”,究竟哪一方能够赢到最后,这有必要争论吗?
如果说救圣是击退一切灾难和绝望的命运,那么我就会碾碎所有挣扎和祈愿。
幽蓝烈焰的灼烧拼尽全力,长戟的斩击加顺劈也绝不含糊,割下救圣的血肉同在火中灰飞烟灭。
救圣不像原本的英雄一样呼号或怒吼,他从来都是很安静,在沉默中战斗,喘息甚至比戟刃割裂筋肉的声音都小。不得不说这点让这场厮杀显得荒诞、悲惨。
这样的圣者,就算是赢得战斗,也不会获得什么,心中依旧迷惘、空虚。我不由得这样想到。
“你还能撑多久?不,我应该问,人类还能撑多久?”
我可以永无止境的挥舞长戟,搅动凶狂的风暴,但是你又能战斗多久呢?
文明的火焰可不会凭空生成,也无法毫无需求的延烧。具体代表就是救圣身上的光与火焰在熄灭——微不可查的一点一点,但确确实实在熄灭。
救圣依旧像是个机器,像是具体的图像,像是——钉在历史的象征,不会改变,继续,无知无觉的踏前,出拳。
我叹了口气。
如果故事没什么改变,那么这里就该是终点了。
当然,这也是你所期望的终点吧。
——人类能够拖住无尽魔王安德烈斯十年,可以拖延终焉灾厄的到来。
——但那绝非永远。
——如果无法击碎圣者钢铁的意志,那么就杀了世人万众的祈愿。如果无法令圣者绝望,就让人类绝望也是一样。
折服万人的难度,比折服一人的难度更高,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这无趣的厮杀过了多久?
仅仅,只是用长戟和拳头交叉轰击在对方身上,损伤在瞬间恢复,然后继续。
仅仅只有炙烤的噼啪声和重物的碰撞声存在于这里。
没有咆哮和嘶吼的死斗,会让人觉得空虚啊——即使我知道事实上那拳头中包含的意志绝对是值得尊重的。
过了多久?
如果可以我想尽快回家,午饭在和斯蒂尼交谈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不过空空如也的肚子表示还是想要吃上维嘉精心烹饪的晚餐。
长戟的上挑带出大片的血迹,向后泼洒了数十米的距离,濡湿了之前被烈焰烤干的土地,不过干涸的赤红与湿润的赤红,也很难分辨就是了。
同时,一条手臂遵循构造的物理法则地心引力,摔落在地上。
即使与身体脱离,拳头依旧保持攥紧的样子。
救圣因为失去手臂,一瞬间失去平衡,向后退了一步,摇晃两下,然后试图用另一只手向我挥拳,却被惯性思维的第二次斩击割开胸腔,心脏也霍开一道巨大的创口。
啊,结束了。
他的身上再也没有辉光,幽蓝的火焰也完全熄灭。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斩击的力道击飞,在地上横滚几次,趴在地上。
用仅存的手,拼命撑起这具血几乎流尽身体,从地上爬起来。
然后长戟带勾刃的下端从上斜上方戳进胸膛,进而将他以跪地的姿势钉在地上。我收回投掷的手势,向他缓缓走过去。
“后悔吗?后悔响应失落神明的呼唤,从你的时代回到过去,然后死在这里?”
“……不后悔啊,毕竟,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嘛……” 毕竟肺部已经撕裂,声音很小,我折下身体,才能勉强听到。
这是在战斗开始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也代表着战斗的结束,代表救圣已经认可了自己的败北。
没有发生任何超乎期待的事情。
“你所守护的人类已经陷入绝望,人世已经不再对你抱有期待——这是概念交锋的结果。我已经告诉你这个结果了,而且想必你也理解,然后,抱持着赴死的意念而来。这个决定对你来说……”
“……不后悔……”
“嗯,是嘛,我猜也是。不过稍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连代表“至善”的圣者都开始思考进退得失,考虑最优解,而非对错,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有希望了……你想问的是这个吧,魔王,你是对的,但我和你不同,人类最美好的期待不等于你所说的正解……”
“也就是说,你不能支持我这件事,只不过是个可惜的错位?即使为了仅仅一个立场的对立就决意扔掉自己的命……圣者,你的高洁高义,我学不来。”
“……人类,也并不期待……”
“嗯,这样啊,也好。”
我挠挠脸颊——枯骨在迅速的重生血肉,今在昔在永在的终焉灾厄即使是尚未觉醒的前身,也能拥有这种程度的恢复力和不死性——然后扭一扭右手手腕。
“无尽魔王安德烈斯,传说其有千条臂膀,万支骨翼。”
“在所有人类的祈愿全都绝望之后,你还在咬紧牙关,不肯倒下,毕竟人类还没有灭绝。现在能够将你重创,说明‘击碎世人万众的祈愿’这个理由很有效果,但还是差一点。”
“一点点。”
“那么就用这个作为终结吧。”
“千条臂膀其一——”
“此乃‘以铁律构造乌托邦’的手腕,我想,如果是人类本身对乌托邦的祈愿,应该足够杀你吧。”
“还有什么遗言吗?”
他想了想,涣散的双眸凝聚了一瞬间,可是最后还是沮丧的垂下脑袋,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不,还是算了,动手吧……”他轻轻摇头。
右手穿过他的胸口,挖出心脏,再拽出来。
“晚安,救济圣者。”
“与你所爱的人类,梦中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