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巡天都市亚特兰德公开宣布离任异端审问会会长一职,他就始终趴在救世魔王军总部外围监视他们的动向。
从位高权重的会长到一动不动的,仅凭无味的补给食物和水分趴在土坑中两周,马基并没有什么不满。毕竟在身为会长之前,他先是一个异端审问官,一个优秀的战士。
这次出行他没有带上任何随行者,孤身一人随时准备迎击魔王的阴谋。
不过……
“……猜错了吗?”
这个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的男人,现在终于直起身子,刚刚升起的太阳散发出耀眼的光线迎面照在马基脸上,点亮了他的轮廓,同时也让他不禁微眯眼睛。
饱含着憎恶的震动,从勇者学园的方向传来——正如神明的启示一样,自己的寻找的葬身之地正是那里。
好在救世魔王军的根据地和勇者学园相距不远,以马基的脚程很快能赶到。这也是马基不理解的事情之一,为什么魔王会白痴到将自己的老巢建在大敌的面前。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后辈去做,让自己的继承者摩拜头疼去就好了。
现在的马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战士而已。
林中沉默疯狂的奔跑,劲风吹掉了他的兜帽,露出下面胡子拉碴的脸,像所有异端审问官一样,特征就是没有特征,致力于抹杀自我的存在,仅仅作为异端审问会的零件运作。
今天的马基却有心梳了一个马尾辫,稍长的头发聚拢到一起,他想了想,摘下自己象征誓约的指环,作为装饰品挂在捆绑头发的绳子上。
原本那是不可摘下的指环,象征着与神明订下的“抹杀自我”的誓约。不过,既然都注定死于此处,即使是见证誓约的神明似乎也对他温柔以待,允许人们记下这位作为英雄战死之人,最后的面貌。
一路奔驰过丛林与平原,远远眺望见勇者之城,一整个城市为规模的大型约束魔法宛如沟通天地的锁链,将双角的魔王拘束在地上。
见到了对手,已经握紧了拳头,当下,于此,相见即相杀。
即使无怨无仇,天然对立的双方在原初协定写下的那一刹那,早已注定不死不休。
马基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受着钢铁手爪和腿甲的重量,向葬身之所冲去。
一路上,他见到有女仆站在废墟上,指挥平民撤离城市。
见到年轻的神官拼命咏唱,试图治愈已经死去的伤者。
见到白龙载着众人向远方飞去,口吐出古老的语言,安抚人们的精神。
见到勇者学园的教师引导众人疏散。
见到落魄的逃难者,也见到试图阻挡魔王的英杰——
安道尔。
在魔王的巨体被通天的锁链捆绑,只能空洞而愤怒的挥舞手臂,试图挣开阻隔她百年复仇的,最后的封印。
而安道尔,这个马基非常看好的年轻人,他低垂着头,似乎是在这个可以算是灾厄中心地带边缘发愣,巨剑剑尖向下**石板地面,如同塔盾一样遮住他大半身体。
马基几个纵跃跳过原本高耸的房屋,落在年轻英雄的身边,刚想要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魔王的巨体摄住了心魄。
血肉与骨骸铸成的座台伸出的根须直插至深的魔界,每一个根瘤上都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哀嚎灵魂。其上,生出千条擎天臂膀,手臂上长满了诅咒万物万类的猩红魔眼,每一只眼睛似乎都死死瞪着他,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
手心张开无论何时都不会满足的口,从外侧到内侧长满鲨鱼式短宽的利牙,如果无法生嚼人类的血肉,就会暴躁到啃噬自身。
像是世界上最恶毒最丑陋的树,在人类这一种族的尸骸上生长。
马基看到扭曲的臂膀时不时折断撕裂,露出森森的骨刺,“卡帕卡帕”的声响相较于憎恶的怒号更加微弱,却如同死亡的手敲打自己的胸骨,进而将心脏生生挖出,拽上天空,直到无法触及的位置。
胸膛中空空荡荡的虚无感,让马基差点跪下,他大口呼吸,想要将生命的感觉重新取回来。
“现在你也看到‘祂’了。”
安道尔缓缓扬起头,向斜后方瞥了一眼马基,懒洋洋的说道:
“胆敢站在伟大者的面前,就必须持有以送命为前提的觉悟——而现在,即使你没有这份觉悟也死定了啊。”
“……这正是我想要的,安道尔,反而你不该站在这里。”
“可是总要有人做啊,会长,如果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总有人要死在这里的。”
“还有人在等着你,可我已经没有了。”
这句话引起了安道尔的兴趣,这次他转过身来看着马基,用手轻拂过礼服的领巾,掸掸并不存在的灰尘:
“会长……哦对,你现在已经辞去了这一职务对吧?”
“对啊,异端审问会本来就是惹人厌的工作,只是像你说的一样,必须要有人去做,有人要扮成恶党恐吓那些对黑暗好奇的人们。而我呢,不,是异端审问会的历代会长都没有善终的,赶在还能挥动拳头的时候,承下异端审问会经年的怨恨,找个理由,找个地方,找个敌人,带着那些怨恨一起入葬。”
“听起来,很伟大?”
“我只希望你能正确的理解我们所作所为的意义。”
“我和斯蒂尼、费瑞尔……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怎么说?”
心脏被挖空的感觉渐渐消散,见多识广的马基认为这应该是某种“资格”,仅仅是试图挑战伟大者,就需要事先支付的代价。
而另一方面,马基在观察那个魔王的暴动一段时间,看来那些带着辉光的锁链不是那么容易挣脱的。
“应急封印大约还能支撑几个小时,足够平民撤离勇者学园,我们也能在这段时间……抛开立场和缘由,试着相互理解吧。”
“说说也无所谓啦,不过强行相互理解也就算了,你是那种必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答案才能鼓足干劲的人吗?”
“我觉得自己不是。”
“那么抱持着桀骜去死也好啦,哈哈,其实和你很像,你是被异端审问会积累的怨恨所迫,而我则是寿命不太长了。”
啊,影术士……
马基露出了然的表情。
“看来你是懂了,我这边无论怎样,最多不长过一年。诶诶,我也想过怎样和大家告别,苦恼、困惑了许久,最后才发现,原来根本没必要啊,英雄就该有英雄的样子。”
钟情死斗,战场埋骨,那不甘老于病榻的,英雄。
和马基苦大仇深的态度正好相反,安道尔看起来挺轻松愉快的。
“这样说来,其实这个魔王的出现对我而言相当幸运呢,能够在还能拿起剑的时候好好一战,展现该有的骨气和毅力,死硬到底——这样的告别,省得伤春悲秋,感动到让人厌烦感动。”
“真的没救了?”
“难。梅菲集团的董事不会吝啬治疗费用,但就算能治好我也半残了。就当是最后一场舞会,奢侈的,纵情的舞一曲,别磨磨唧唧,也别留下遗憾,不也挺好的嘛。”
安道尔快意的笑着,整齐的牙齿闪着光,看得出来他今天认认真真打扮了一番,镶金边的纯黑礼服,衬衣领结低调而奢华,配色干净利落,如午夜的风月般优雅。
这人认真地准备过,准备好,高傲的战死于此。
马基觉得没有什么需要宽慰或勉励他的话,就算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安道尔相比认真思考过,做出了他认为最好的选择,那便由他去吧。
即使人并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但是面临注定的死境,就算荒唐一把,快意一回,又有何不可呢?
马基摇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向这个自己非常欣赏的年轻人伸出手——钢铁手爪——砸在巨剑的剑身上。
“算我一个。”
慷慨意气,不需言语多少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