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你似乎在意指……”
“啊呜呜噶咕噜——”
“轻安,你还是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吧。”
茱莉安闭上眼睛,稍稍叹了口气。
黑色的少女似乎把人生当做一场大戏来演,平日在人前,说话的语气语调、行为举止、态度神情,都来自于她晚上在笔记本上涂涂改改又一遍重写的结果。
她的所有,一切,在熟知内情的茱莉安来看,全都是做戏,只不过演技精湛,至今没有人看出来。
也只有在旁边没有人——或者与茱莉安独处的时候才会露出真面目——宛如从未饱食的怪物,贪婪的渴求着能够入口的任何食物。也许并不仅限于人类所谓的食物,茱莉安也曾见过这位同居人好奇的看着地上的石子,然后拿起来满足的吞掉。
目前为止,轻安也只会在茱莉安面前展露这一面。
这份信任,让武人的心情充满了矛盾,自己是否应得这份信任,自己应该怎样回应这份信任,在了结这些矛盾之前,她也只能对轻安表现温柔。
“我是说,如果我把真正的魔界监视队队长,把伊尔先生吃掉了,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那双漆黑的眼睛睁大的时候,似乎是位于世界外侧的永弃深坑,或者苦痛之城。
虽然心里觉得应该对她温柔,然而茱莉安偶尔在和轻安相处的时候,面对她突然显露的,不属于人类的一面,也难免惊愕。
这份信任,在这里就显得太过沉重了,茱莉安宁愿这位魔王的女儿能够友好和善的对待她,就像对待其他不知真相的人一样。
“嗯……这个,如果你吃掉了伊尔……我觉得,有可能你有什么苦衷吧。”
“哦哦,原来会有这种反应啊,记下来记下来——不过话说回来,茱莉安酱,你是不是对我太信任了一些呢?”
“这怎么说?”
“根据老爸的理论,人类对于自身之外的种族,应该会站在一个怀疑到质疑的层面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茱莉安酱为什么会信任我呢,因为剑圣和神明的指引吗?可是内情你完全不清楚啊?还是说这样已经够了?就拿刚才的问题来说,茱莉安没有生气,反而在帮我找借口,这也太奇怪了。”
“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对于他人信任自己,竟然感到不快!”
“没有不快,我只是说哦,你还是对于我多戒备一点比较好。”
茱莉安放下剑,这种仿佛被践踏了善意言语,让心情稍微有些烦躁。现在并不适合继续练剑,心态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想要斩出怎样的剑,就必须先有怎样的心态才行。
先调整好心态再说。她这样想到。
“为什么这么说呢,轻安?”
“茱莉安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或者说是怎样的魔?”
“我相信……”
“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诶,不知道自己的喜好,不知道自己的责任,不知道自己的执着。啊啊,应该说,这些东西都没有吧,都不存在。就连我们今天还能好好相处,下一刻我会咬断你的喉咙也说不定呢。”
“我相信你不会,轻安。你是个好……”
好人?
说到这里,茱莉安一时语塞。
自己真的了解对方吗?
不,一点都不。
没有争吵过,就不知道对方愤怒的理由。
没有互殴过,就不知道对方血勇的程度。
没有深谈过,就不知道对方思念的重量。
仅仅只是浮于表面的交谈、言笑,这仅仅是相处而已,算不上了解的过程。
只知道对方的笑脸的模样,这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不是吗。
“茱莉安酱,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这样如果我失败了你也不会被连带杀死。不过要说可以稍微透露一点的话题……”
黑色的少女挖着罐子里的黄油入口,大口大口咀嚼的动作仿佛永无止境,在普通人眼中无疑是会导致神精敏感性胃痛的状况。她认真想了想,然后轻咳了两声,摆出“让人能够轻易看出来的装模作样”,说道:
“我的名字是,轻安。现在三岁,为了守护世界而被神明制造出来,在魔王打算毁灭世界的关头,用以将其吃掉的安全装置。”
“取用了魔王的血,英雄的魂,黑暗的器。三者混合的产物。”
“那么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什么呢?”
“人类能够称为‘自我’的一切,都需要时间去进行理解,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时间缘故,就像是赶制货物一样被制造出来,被教会了力量的使用方法和使命之后就被急匆匆扔过来。茱莉亚酱,你认为这样的我是安全可靠且绝对不会暴走的同伴吗?”
“如果有这样可疑的家伙,因为某些情况而不得不成为我的伙伴,我一定会离她远远的,绝对不在工作之外和对方接触,绝对!”
轻安小姐,言之凿凿。
这种夹带着自我讽刺和地图炮说话方式,很像他的父亲——那位,戴面具的救世魔王。
茱莉安细细琢磨同伴的话,虽然很像是抱怨的话语,然而并没有常见的愤怒、不安之类的情绪。就像是在众人面前公开的自我介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掺杂在其中。
怪异——
“你肯定觉得我很奇怪,对吧,虽然脑袋里大部分东西是被老爷灌进去的,但是就像这份饥饿感不是假的,知识和智慧也不是假的。我能够理解你哦,准确来说是理解人类的善恶与好恶,你的表情和神态非常容易懂,然后呢——”
轻安小姐在诉说的时候,总会带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简单称作强势,她并不使用高声调来确定自己的地位,而是以压倒性的理论,如同山崩海啸般在交谈中占据主导。
“——人类会在什么时候笑,会在什么时候哭,有了规律,自然也就能够总结并加以模仿。这样说来,你觉得轻安小姐很像老爸的说法方式,是因为我在模仿他的说话方式;轻安小姐此人对你非常信任,是因为我做出了让你信任的举动——一切都是在主观意识中已经决定好的,茱莉安酱,如果哦,我这样和你说的话,你还会信任我吗?”
确实,茱莉安此时在心中,已经有些对眼前漆黑的未知之物的恐惧。
对于黑暗,对于未知,尤其是对于那些黑暗未知且对方能够理解自己,并准确预测自己的存在,感到恐惧。
这份几乎微不可查的戒备心,逐渐的,如同湖面的气雾般缓缓升起。
剑术超凡的武人也斩不破语言和心意的围牢,她安定下摇摆的心,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要做些什么。
很快,她的抉择很快,武人的心境总是能够很快的平静下来。
茱莉安对着轻安正坐,轻轻闭上眼帘。
“——先说,轻安,你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警告我质疑你呢?”
“呃,不知道,也许只是闲聊吧,除了吃东西之外,目前没有其他的愿望。”
“就像你也没有给自己的行动找到理由,我也不需要吧,如果说‘相信轻安’非常没有道理的话,那么‘希望相信轻安’就可以成为不需要理由的理由了吧。”
“总有些诡辩的意味,嗯,不过说来听听啊。”
“确实,也许你的行为是演出来的,可是你喜欢干净清爽的衣服,却还是每天穿着厚重的盔甲不假;你喜欢说话和交流,但为了饰演伊尔,每天带着面具沉默寡言不假;你无时无刻都在饥饿,但为了角色设定,严格节制,只吃理论上会吃的东西不假。这些都是你确实做到的,未来会说谎,但历史不会骗人,我亲眼所见的一切,让我希望相信你是值得信赖的同伴。”
“——如果,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呢,都是我作为戏子饰演出来呢?老爸也说过‘**无情戏子无义’,我又没有伟大者不好说谎的约束,也许我每一句话都是在骗你呢?每一个贴心的细节举动,每一点展示在你面前的举止,都是谎言呢?”
“那就,当我被骗了呗。欺骗了茱莉安此人,是你费尽心思,竭尽全力说谎获得的回报,也不差。”
“现在我会说,你的这份豁达态度也在我的理解范围内,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动,如果你希望我痛哭流涕一场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哦……我不需要轻安大哭一场,洗衣服很麻烦的,只要维持,对,像我们过去一样,继续我的信任和你的骗局就好。那么,轻安小姐,今晚想吃什么?”
“……”
“不管是因为被感动而变得不坦率,还是因为没想好吃什么所以不回答,我先去烤苹果了哦。”
武人微笑着走进厨房,解下腰间的剑,和往常一样放下,因为要做饭,腰间别着长物总是不方便。
和往常一样呢。
“喂,茱莉安酱。”
“怎么啦,轻安小姐?”
“我是个随波逐流的家伙,除了肚子饿想吃东西,基本上没有自己的愿望。”
“这是……”
“听我说,先听我说啊。我的老爸是个混蛋,又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我害怕他,但同时又非常想要成为他。”
“……”
“我生来就被告知,‘你是个安全装置’,也无所谓,我本来也没什么愿望,也没有一定要活下去不可的想法。但是,话是这样说,我还是有点舍不得,毕竟食物总是那么美味,总是会期待下一顿能吃到什么。”
“……”
“伊尔先生和我经过长谈并达成共识,在临死前说,我可以吃掉他,因为只有他的血,他的魂,才能驱动这具甲胄。我对此的感想是:十分美味,谢谢招待。”
“……”
“我不觉得魔族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只是倾向性有些偏差,但都会哭会笑。”
“……”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相声演员,我喜欢这种能带来欢笑的职业。重点是是‘带来欢笑’,而不是‘给人带来欢笑’,说到底我也只是喜欢欢快的氛围而已。”
“……”
“我不觉得自己的使命有多么伟大,但是被老爷拜托了,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所以接着坐下来。”
“……”
“对于三年以来的人生,我不觉得冷,不觉得热,不觉得疲劳,不觉得痛苦,因为我的血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血,这具身体也是物理极限水平的身体——但是,我觉得无聊,所以我才会扮演些什么人,体味他人的人生。”
“……”
“另外,我觉得目前这段安定的生活,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一段。”
“轻安……”
“我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被可怜,我已经活得很开心了,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幸运多了。”
“轻安!”
“——茱莉安酱,上述都是做戏的,至少有一半是骗人的。所以能松开我了吗?你的胸部要闷死我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