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类进入魔界都会感到异常的不快。
目前魔法师只在还算欢迎人类进入的禁魔都市进行过测量,初步推断,是魔界恶质的魔力渗透,毕竟除了龙族和翼人族之外,人类都不是自给自足的完全生物,只要与魔界的魔力交互,自身就会被污染,向恶面极速坠落。
魔力并不是单纯的能量,它是一种相对纯粹的“存在”,不是世界的基本粒子,却也和灵魂、肉体以及人类能够感知的一切相关联——关于魔力的本质姑且不论,白银时代中魔法师对于魔力对于更高位格的干涉至今争论不休,这部分还是在巡天都市畅所欲言比较好,至于这里——
这里,说的是更加本质的问题。
黑暗渗入血与魂,这份污染在人的体内奔涌,甚至感染子孙后代。
于这恶渊,所有“渴望”,皆变为“贪欲”。
于这黑海,所有“醒悟”,皆变为“沉沦”。
只要活在这里,只要生在这里,就是完全的恶。
“这里没有人是无辜的,只要是在这里活过一年的,都会被大恶拉下无尽深渊。最廉洁的统治者会变成残暴的独裁者,最团结的小队会因为永无止境的怀疑与背叛分崩离析。”
“暴虐”魔王,萨斯特,和往常一样,那张群魔进献的御座闪亮,却迎不来它的主人。
任何新晋的魔王都会向他献上一块黄金,熔铸为御座的一部分,以示对最古老的伟大者的敬意。然而,就是这样一张极具象征性的御座,如果不是负责在永夜城中打扫的女仆魅魔每天清理,想必早已经堆满灰尘。
在没有访客的时候,萨斯特更喜欢坐在城堡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黑海涌动、浮沉。
不对,也许他并不喜欢这里,但是魔界其他的景色,
“哪怕有生来未见过光,却向往着光的笨蛋,也会被腐化——这里,没有美德的立足之地,这不是修饰上的说法,星空神国有多么美好,这里就有多么丑恶,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点。”
“——海顿,你不该来这里。”
黄金般璀璨的头发仿佛燎燃的火焰扬起,萨斯特的心情显然并不算太好,他转过头来,至深的大暗在黄金瞳的深处涌动。
“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你,不代表我的子嗣不会。你应当知道,若是你身死……”
身穿无袖病服的少年,一边拄着手杖一边喘息,看上去比平日更加虚弱,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且透明,仿佛某种一戳就破的虚幻泡影。尤其是左手,干枯得像标本,让人不禁怀疑那真的是手吗。
但他看起来相当开心。
“正是,正是——我(智慧)无处不在,所以无人得以杀死我(智慧)。所有魔王皆以人形示人,为何?正是恐惧居于‘人’的自我,否认我,等同于否认自己。”
“但是,可能!这是黑暗的海,恶渊的底层,海顿,如果安道尔有这个打算,你可能,可以被杀死在这里!”
“萨斯特,别这么紧张,已经紧张了这么多年,现在稍稍放松一些也可以。我们千万年的努力,也许,终于抵达了尾声。”
最古老的魔王听到这句话之后楞了一下,怒火几乎是瞬间就被熄灭,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似乎是想要笑,但是完全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他张开手中的无尽智典,来回翻看其中记载的那些超越人智的智慧,瞳孔中的混沌疯狂翻滚、搅动。
想要在那本书上记录些什么,当拿起笔的时候,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
“真的吗,海顿?”
对此,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萨斯特。安道尔已经认可了我们的义与他的理共存,在不就得未来,他就将冲击星空神国,带走他的新娘——然后,和人类共存在大地上,开创新的时代,冷翠的时代。”
“这是写定的历史?”
“否则我绝不会来到这里见你。”
萨斯特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跪倒在地上。完全不像是个魔王,反倒像是个虔诚的骑士。
“我父……”
海顿这时也悄悄绕到萨斯特的身后,防止打扰这位英雄时隔千年的礼拜。
“我们做到了,十万六千七百五十二次失败之后,在第十万六千七百五十三次,我们终于为人世找到了出路……”
这是个感动的场面吗?当然不是,有所触动的只有萨斯特一个人。
天选之主,万军之王,萨斯特,这位创世者的长子本来能够成为主人公的,可是为了他的同胞,他的兄弟,他情愿背负恶名,枯坐在这片赤红的天空之下数万年。
冷冰冰的历史上刻下了他的肖像,写下了他的名字,却像是不痛不痒的符号,仅仅是存在于那里。
无人哀悼,也无人祝福。
因为,没有人看到过他的勇气。
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挣扎。
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执着。
没有人看到过他的悲怆。
没有人了解他的故事,不,就算将这个故事讲述给人听,恐怕也会无聊到赶走所有观众吧。
毕竟他是太过强大,不像英雄,没有在泥泞与血泊中挣扎。
毕竟他是太过平凡,不像神魔,没有彰显自身伟大的神迹。
毕竟他是太过沉默,不像人类,没有对任何人诉说过这段漫长的坚守。
“……那么,我可以死去了吗?哈,只是开个玩笑,毕竟能够在这里镇压‘暴虐’的,必须是我。”
他这样说道。
黄金的精神,完全的灵魂,让他能够凭“自我”压倒“暴虐”权柄带来的狂热,他还可以坚持到下个一千年,或者永远。
——但这不代表不会疲惫。
创世者的长子,最完美的造物,他是最初进入黑暗之海,给无形无状的“恶面”赋予确切形体的概念,作为回报,他得以成为神明同等对位的存在,趁这个机会首先控制最危险的那些领域——这就是萨斯特和海顿在创世者死去的七日中商定好的计划,欺骗黑暗之海。
萨斯特优先拿走了最危险的“暴虐”领域,支配“疯狂”、“暴乱”、“混沌”等概念。
将灵魂从黑暗之海中拉出,没有任何一部分被侵蚀。就这样,古老的英雄们听着诅咒和哀嚎在耳畔永无止境的回荡,然后安静的将自己锁在城堡中。
这太过高洁而伟大的义举,却无法引起人们的共鸣。
为什么?因为人们并不伟大,仰望高山已经让脖子疼痛不已,那么更高的天空呢,人类触及不到,也不愿意去看了。
最初的魔族太过完美,完美到不像人类,自然也就不被当成人类看待。
海顿曾经向人类讲述过这些古老的英雄的故事,可是什么都没有得到,激烈的反应、炽热的情感、流泪的感动,这些都没有。
——只有困惑而已。
“萨斯特,你有什么愿望吗?在灾厄结束之后的岁月,我是说,如果你真的不想再戴上‘暴虐’的冠冕——”
大英雄,不在乎人们是不是赞赏他们的牺牲。
只要他们知道自己确实做到了,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就算问他们是不是后悔,他们也只会回答:
“——对此早有觉悟,我会紧握着这漆黑的权柄,和它一道沉默,直至世界尽头。不过要说愿望嘛……”萨斯特又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神态已经恢复正常:“我想去看看我的故乡,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想要去看看。”
“只有这样?这有这个愿望?”
“嗯,我已经很满足了。你让我看了十万六千七百五十二次人类的失败,那份绝望,仅仅这一次的成功就足以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