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到底,轻安死在这里才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不是为了延缓终焉灾厄的降临而预备的论外之人,将轻安放在白银时代的英雄中,很明显是破坏平衡的存在。
她太过聪明,太过强大,又太过纯粹。
无知无觉,无感无味,不知道错误与正确的分界线,宛如——不,她本身就是新生的婴儿,所以她的未来多种多样,无法写定,无法预言她会成为恶人还是善人。
也许海顿可以,但是他绝对不会去做,将捏造一个“必然会认同阻止无尽魔王的计划”的灵魂,这件事已经过火,其中没有自由意志的余地。
更别提将一个活着的人杀死。
神明平等的爱着每一个人类,即使有时候会抱怨幼子的愚蠢,对幼子的傲慢感到失望,因重演的悲剧而痛心。但无论是丑恶美丽,是卑劣高贵,是肮脏纯洁,神明始终爱着祂们的孩子。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命题说的很明白,“神明爱着杀人者,也爱着被杀者”。
——以上讲述的这些,海顿和轻安都很明白,共同的思想没有冲突,也就不需要讲述,伟大者的阐述未必需要语言。
毕竟太过冷酷了,这样长远而功利的裁断方式,更适合安道尔这类冷酷的独裁者诉说。神明能够理解这样的思路,但是世界上的思路不止一条,就像现在,海顿向轻安提出建言:
“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来,过一个能够让自己满意的人生。”
但建言也仅限于建言,祂们尊重每一个人的决定,“神明的旨意”,这个说法在白银时代从来没有过。
“姑且问一下,我怎么才能活下来呢?”
“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
整件事中,海顿可以插手的事情并不多,最多也只是将安道尔说过的话,再经由他的口诉说一遍。魔王戏谑的预言早已昭告所有的结局,其中没有一句戏言。
即便是双方在费瑞尔面前起誓结盟,但结盟的效力并没有那么牢固,彼此的提防始终都在。就像这次,安道尔掐准了神明能够介入的空间,海顿就是想要做什么也做不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时间又开始悄悄流动。轻安并没有察觉到从哪句话开始,自己的脚步又开始动起来,维嘉和茱莉安的脚步又开始动起来。
“真奇怪,不是吗,除了考试和赶去约会之外,我们都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但是对于时间的静止却异常敏感。”
少女理好长发,戴上自己的头盔,内侧的钢铁贴合上脸颊和前额,下侧则与脖子上的甲片咬合,稍稍有些挤压的感觉,这样狭窄的空间却有一种安心感。
她有预感,这场和伟大者的对谈,可能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海顿先生,如果白银时代结束了,你们会去哪里呢?”
“星空的另一端,那是很遥远的地方了,远离幼子所能触碰到的范围,人与神不再有交际。”
“听上去挺落寞的样子。”
“落寞……这个词很少用来形容神祇啊。”
“那么又有什么文字能够形容神明呢?你们总是那么伟大,给予的太多而不求回报,说真的,这在人类眼中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由无知引发的恐惧会导致怎样毁灭性的后果,海顿先生一定知道的吧。”
“反抗,是啊,终有一天,幼子终将以剑戟高举向天,自封为超越创世者的造主。”
“这也是你们离开的理由吧。不想看到这份背叛,不愿意承受这份深沉的落寞。”
“不,轻安,并不是这样。如果幼子真的做好了一切准备,能够靠自己活下去,拒绝跪拜和臣服,以自身的意志否定诸神和群魔。我们反而会非常欣慰,创世者的幼子终于长大了,我们将对你们直呼其名,人类。”
轻安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钢铁的手甲在鼓掌的时候发出并不是很美妙的钢铁交击之声。
“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够理解你们了……事实上并没有啊,那些伟大的灵魂,对人类而言只存在于书面记载,我们不可能理解的啊。”
少年拄着拐杖,走近她的身边,带着温和的微笑,踮起脚尖,抚摸她的头盔——大概额头的位置。
“现在,我为你的出生祝福,抱歉,这是迟来两年的祝福——”
“——那么,伊尔先生似乎对这个活动很感兴趣,您刚才在我讲到厮杀的时候鼓掌了。”女仆长非常戏剧性的转身,带动蓬蓬裙大幅扬起,她伸手指向下方的竞技场:“有没有兴趣试一试呢?”
时间和空间的秩序,终于又回到了物质世界,伟大者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轻安触碰前额的面甲,依稀,恰似,能够感受到祝福她出生的手,所残留的温度。
有人希望你能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某些人而言,这已经是莫大的救赎了。
而对于轻安呢?
“……哦,我们都知道,隔着两层钢铁,是什么都碰不到的;那断层的时间中,什么都不会留下……”
“您在说什么?抱歉我没有听清。”
“……不,没什么,这个竞技场的规则是什么?如果我赢了,能得到什么?”
“刚才说过,这里的囚徒大抵是一些我们有完全理由抓进来的人,不过我们同样秉持着废物利用的心态,让他们作为角斗士给太过悠闲的魔王们找点乐子。当然,这是征求过这些囚徒的意见,他们自愿走上角斗场,认可在这里无论杀还是被杀,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果我赢了,能够放他们走吗?还是说需要询问你的主人?”
“这些权限我还是有的,那么伊尔先生,这样吧,只要您能够胜利一场,我就会将一个‘并不算重要的密探’放回人类世界,并保证除了精神损伤之外完全健康。”
女仆长行礼示意。
轻安对于救人什么的并没有兴趣,不过现在状态回来,她扮演的角色是伊尔。
大英雄伊尔,尤其是对于拯救与牺牲之间的换算,他非常擅长这一部分。
如果是真正的伊尔站在这里,他绝不会轻易从这里离开,假装什么感想都没有。
只要凭借努力就能拯救一个生命,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至于担当魔王的戏子?大英雄并不在乎,轻安更不会在乎了。
灼热的火星和铁屑从甲胄的缝隙喷出,然后聚拢在她的手中,粗略的构成一柄长剑的形状。甲胄上也有龟裂的纹路蔓延,不成形状的铁片破裂,伴随着呼啸的烈风,裹挟在武具的形状之上。
布满裂纹和火光的沉重大剑在手中成型,外表坑坑洼洼,剑身上也不乏裂痕和缺口,但却又难以言喻的压迫力。
黑甲的大英雄将大剑扛在肩头,无言中纵身跃下角斗场。双腿和支撑的左手砸在地面,甲胄的表面如鳞片状散开逆立,狰狞可怖,释放冲击之后再次闭合,却看不到任何裂痕。
大剑横起,他转头对后方原本即将落败的囚徒说道:
“喂,如果还没死,接下来就尽量保住命,你能回家的。”
角斗场最上方,女仆长宣布因为乱入者,角斗临时变更为二对二。
“——啊,不对,是三对三。”女仆长极为少见的带着笑容,这样说道。
“我说,伊尔,你不会忘记了你是谁的丈夫了吧?”
茱莉安向他狡黠的眨了下眼睛,从腰间拔出长剑。
“这些天和杜兰小姐学习武技架势,有些心得,至少有把握守住你的后面。”
角斗场上,刀戟与喝彩从来不会缺少。
女仆长明显心情不错的记着笔记,随便将主持工作扔给一旁的中级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