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是相互理解的开端,因为只有开始争执的人们才会相互深入彼此的内核,探知那些被隐藏的,不为人知的内心深处。
偶尔,目击肮脏与丑恶的他人,反而会让自己感到安心,不断明确:自己不是最糟糕的,自己不是最烂的,人类永远无法隔绝无意义的相较,并且难以戒除同比较随之而来的安心感。
茱莉安有着传统英雄的精神,但相比之下,由于光与暗混淆构造的轻安更像是青铜时代或黑铁时代的人,知善恶知对错,却内藏着丑恶,并厌弃自己内藏的丑恶——并且却又因为知觉淡薄而与人类的精神分道扬镳。
所以她行走在这白银的时代,自称为怪物一点错都没有。
——“你才不是什么怪物!”——
自茱莉安口中断断续续的杂音,似乎是这样说着。神速领域中竭尽全力的喊话也只有这种程度了。
那什么才称得上“怪物”呢?轻安心想,思绪却深陷其中,无法轻易给出答案。
神速领域的厮杀一直在进行。
本来踏足神速领域是只有大英雄,在剑戟交错的刹那,闪念间调整剑势的操作。不过也有兽人族能够凭借身体素质,在只有“相对快慢速度”的神速领域完成一套斩击。
常态的时间流动无法和神速领域中的时间换算,毕竟神速领域也只有相对快慢的概念,并不能直接理解为“更快的常态世界”
,在白银时代的物理概念还在诸神的裁定中,更别提套用了。说到底,神速领域的本质是一种视点,看待世界的不同方式,有人做得到,并不代表人类能够适应。
就像人族可以潜水,但超过十分钟绝对会溺死一样,踏足神速领域的行动对身体的负荷非常非常大。保持平衡的下蹲可能压断脊柱,向前迈步踏步可能最压碎腿骨——速度的不断堆叠、积累,表现在血肉之躯上就是将自己撕成粉碎的压力。
月族,茱莉安所处的种族,他们拥有物质层面上相当强大的身体素质,创世者完全以“战士”为主题创造的首个种族,拥有“地上不死,月下不灭”的说法。
——不过创世者在设计月族的时候,确实没有预定在神速领域中活动。
即使茱莉安在月族当中乃是首屈一指的强者,不过木头不管怎样锤炼也不会变成钢铁,无法适应的事情只能勉强忍耐,始终不能让自己习惯。
就像是,眼球,无论怎么锻炼也不会有肌肉。
脆弱、柔软的地方最先被压力压碎,汩汩的血自茱莉安的眼眶中流出,然后被空气压成细碎的血雾飘散——同时月族能够汲取地脉精华重塑肌体。神速领域的任何行动,都会导致茱莉安的身体一边破碎一边重组,月族做得到保持自己的战斗能力,但精神上是否撑得住就未必了。
被剑锋掀掉半面的黑色面甲之下,轻安面无表情。
她已经收起了“轻视”、“等到茱莉安累了就完”、“保护自己和对方的决斗”等想法,轻安从来并没有一个能够贯彻始终的信念,她擅长学习同样也代表着,她只能选择接受。
有时候是模仿着她的父亲安道尔,夹杂着嘲讽意味的调侃,
有时候是模仿着她的爷爷萨斯特,立于伟大的立场的慨叹,
有时候是模仿着一个音乐家,故作深沉藏头露尾的举止,
有时候是模仿着伊尔,作为一个英雄的坚持和救赎,
现在她也习得另一位存在的态度,智慧神海顿的态度——理解。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才怪了!别管我啊你这疯子!”
声音的传播是通过空气的震动传播——在黑铁时代的标准物理答案,在白银时代只能给出零分。当前,声音是人想要传播的理念的具现,传播的范围和注入精神的大小有关。
在概念领域,就像光线是人族看到四周的“条件”,但并不是漫反射之类的物理法则。发言也是同理,就算是真空中,只要能够张口付诸语言,就能够传播理念。茱莉安并不能在神速领域中灵活的行动,说话这样精确的动作自然也做不到,那份思念被压力扯得稀碎,只剩下零散的杂音——但这不代表轻安做不到。
她能够轻巧的漫步在神速领域,知晓自己的行动会对速度造成怎样的改变之后,任何人都能够好好的在神速领域活动——当然是骗人的。适应力、计算力是一方面,硬性条件——完全的肉体不会被没有注入精神的物质伤害,速度堆叠之后的压力对轻安小姐来说不痛不痒。
——应该说,就算痛,这具身体也不会在意。
从屋顶踱步后折跃,裹挟着杀意的剑芒穿身而过,而带着杀意的大剑砸碎对方的肩胛骨,双方衣甲的缝隙中流淌出大量血迹,不过轻安并不介意,只要没有死掉,这些伤势立刻就能恢复,而死掉……也无所谓的。
茱莉安也在一次次的剑戟交错中,习得让剑芒凝滞在半空中,轻安小姐完全不理解武技架势是怎么样的操作,不过她也有其他限制对方活动的方法。
比如,雷电,在凡人的偏颇的视点中,以为这贯穿天地的豪光便是苍天震怒,而在她手中则温顺的宛如家犬,随心所欲的操作。
——当然,在这里轻安小姐使用雷电只是觉得花里胡哨的雷电比较帅。 “其实我们都能理解彼此,双方的执着皆是如此浅薄。”
轻安小姐踏着小步舞曲的节奏,绕着房间的墙壁跳起舞蹈,周身一圈圈的电光荡漾飘转,缭绕在她散逸这星火的大剑之上,撩起或是斩下都有异样的美感。
茱莉安被雷电烧焦的血肉在下一瞬间恢复白皙,轻安被剑芒撕裂的身体在同一时间重新聚拢。
两个不可为凡物杀死的怪物,恣意地相互啃噬着。
哦,这该死的美感,大约是模仿自她的父亲吧。
“我想要模仿着伊尔去死,你想要说服我这样去死没有意义,简单易懂。”
不过她做不到安道尔那样轻易的将他人的心意当做笑话来听。
因为她模仿的不只是安道尔。萨斯特教给她谦逊,伊尔教给她责任,海顿教给她理解和尊重。
幼童慢慢的成长中,未必和父母一样,也未必和父母期待的一样。
所以她是绝对中立的阵营,而非守序邪恶。
“所以你管我干什么?对我说‘是’,就这么困难吗?”
“‘你我皆是过客陌路人’、‘我不期待会有人陪我到最后’、‘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只要能对你说‘否’,这样的话语要多少有多少,尽管我只是抄来的。”
“只要伊尔的身份顺理成章入葬,茱莉安不久解放了吗!你不需要天天陪我守在这个鬼地方,哦,其实现在已经不用了,不需要我拯救世界了,你快走吧,这魔国不建议任何人滞留。”
“我将默默无闻的诞生,然后默默无闻的死去——”
“——对此视而不见,对你就这么困难吗,啊?大英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双方不再游走。立于地面,斩击与斩击的来回交错,受伤与恢复的循环往复。
轻安轻易的接受了这一现状,正面迎战,也轻易的抛弃了使用雷电
就像演员在散场之后轻易的摘下面具,抛下戏中人的身份与矜持。
就像孩童轻易的扔掉玩具。
就像她从来没有过任何执着,所以一切都能轻易舍弃。
血液的腥味散入鼻腔,灵魂深处,来自恶渊最底层的刻印让她不禁陶醉在这迷人的味道中。
“一个真正的战士会沉溺于鲜血的馨香,但一个真正的武人知晓克制的意义——很帅的台词对吧,但在这里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或者,你可以随意向任何方向解读。”
和我很像呢。轻安小姐一边挥剑一边心想道。
除了武具扯碎血肉的声响,神速领域中被扯得稀碎的话语飘到她的耳朵中。
都是些很没营养的话,即使真的是发自内心,也苍白的无法引得轻安共鸣。
比如说:
——不要啊。
别管我。
——别去死。
别管我。
——活下去。
别管我。
人与人之间是无法相互理解的。这样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用于狡辩的偏颇的理,在轻安小姐的笔记本当中还有好多呢。
戏子是要出演感动他人的角色,而不是被感动。
心理咨询师的心理问题无解,小丑无法靠观看马戏派遣忧虑。而戏子,这个戏子,她冷漠得,让人心酸,让人心疼。
不过,
然而,
可是,
这些记述者总喜欢用的台词,相比于无趣无聊无味的现实世界,总会带给顺理成章的发展,一些戏剧性的结局。
当然,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智障,毫无逻辑的接受回答“是”——故事从一开始就写好了,故事结局和转折都已经定下来了。
无论是观众还是戏子,无聊或感兴趣,都只能看着这个白银时代的大剧,缓缓向前推进。
——至少有人祝福过你的诞生,至少有人希望你能快乐的活下去。
茱莉安,她这样说道。